75 我回培正去拿正式的举业证书,在学校的美洲堂遇到了『台湾仔』和提摩太。他们也是回校领证书的。他们领的是高中毕业证书。他告诉我他要走了。 『你不唸大学麽?』我问他。 『我到台湾去,』他说:『也许进台湾大学。』 外号台湾仔的那一个学生是提摩太的同班同学,是个近视非常深的用功举生。他对提摩太说: 『台湾大学不好嘛,你为什么不到北平去唸呢?燕京清华协和辅仁,哪一家都是最好的大学。』 『我不去!』提摩太摇摇头:『北平已经给共産党佔领了。』 『那有什么阙系?去唸书嘛!』台湾仔说:『我们学生是不管政治的。我要上北平去,我们一路走吧!』 『我不去!』提摩太说:『我是山东人,我懂得共产党!我们家早就领教过了!我看你还是别上北平去,到台湾去最靠得住。』 『台湾?哼!』台湾仔说:『我住够了!落后地区,要读书只有上北平!』 『台湾仔』其实是台山人,因为他住过台湾,所以同学叫他台湾仔,台湾是个什么样子的地方,我不知道,听他这样讲,似乎是个不开化之区。 『好吧!我去我的台湾,你上你的北平!』提摩太说。 『共产党说要血洗台湾。你去吧!』 『你到北平等于自投罗网,你去吧!』 我真让他们弄糊涂了。我不知道他们谁讲的有理。 『小虎你怎么打算呢?』提摩太不愿意再和他抬槓下去,转而问我。 『我?』我说:『我没有什么打算,我还没到进大学的时候。』 『那也要打算呀!』提摩太说:『难道你不逃难?在广州等共产党来清算你们的家産,把你们的生命斗争掉?』 『我不知道!』我说:『家裹还没有逃难的準备。』 , 『快些逃吧!』他说:『回家去,劝家裹赶快逃!不到台湾就到香港也好!我家破人亡,有过经验的。』 『你听我的建议绝不会错!』 『不会那么严重吧?』 台湾仔况:『这不是日本鬼。』 『比日本鬼远厉害得多呢!』 提摩太对我说:『我们许多同学家裹都逃了。你真的最好叫你家裹的人赶快逃吧!』 『我是个小孩子,讲不服他们呀!』 『那你就自己逃!』提摩太说『像我一样。』 和提摩太分手以后,我一直在思索这件事。捉摩太年龄比我大得多,他已经二十多岁了;而且他家裹遭受过清算斗争;我想他对我讲的话是有极大诚意的,而且一定很有道理。我还不懂得政治,不知道这个主义那个主义究党是什么意思。广州人这些日子渐渐喜欢谈共产党,有些人说共产党来了,什么『三生有幸』,穷人都大翻身了。有些人说共产党是可怕的,你看民国十多少年的广州事变.共产党沿街枪杀行人,死尸用大卡车一车车地运到红花岗去。从这些话来听,我是宁愿相信有人证有根据的事实的。提摩太的话和广州事变的情形吻合。我认为提摩太的话可靠。对于那些什么『三生有幸』啦,穷人翻身啦之类的虚渺的话我不敢信 任。我在战祸中长大,很本能地会保护自己,同时我历尽艰辛,对于太美的梦想早己不敢相信,任何一个像我这样地长大的孩子,必然不会捨事实不相信而去相信太美的梦境的,战争曾经深深地戕害了我的纯真的心灵,但至少总有一点好处,挪就是使我提早懂得如何为生存而奋斗,也把我的思维力锻链得强一些。我在回家的路上反覆地想着这些问题,终于有了一个选择和决定!我接受提摩太的建讥!我要叫母亲和我一起走。 走到哪儿去呢?很多人到重庆去,因为政府很多人都向重庆那边疏散了,有些到海南岛去,最多的当然是到香港去,上台湾去的很少。在我所知道的人当中,同学当中似乎只有提摩太一个人是要去台湾的。 重庆,海南岛和台湾都那末遥远!母亲和我没有足够的钱可以去那麽远的地方。而且,我们也从未做过这样漫长的旅行。我想我们最多只能到香港去。到香港以后生活怎么办呢?这是个大难题。不过,似乎不能考虑那么多了。 我们那条大街上许多家都开始疏散了。汽车和人力车停在路边,装着行李杂物,还没搬的人站在旁边看着。我听见上车的人对司机和车夫讲的地名不是省港码头就是广九车站。西关的人都逃,这情形就不简单了。西关一带住的都是最保守的巨族豪门,他们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不容易离开一步,只有极重大的灾难才能迫使他们迁移。我要走的决定更加坚定了。我明白,广州市表面上日趋繁华和歌舞升平的现像是不能信赖的。我从报上看到上海在沦陷前的几分钟仍然是城开不夜和荒淫糜烂,我心中已有警惕,是的,我们非走不可了! 对于范家这些人,我毫无留恋。半点儿亲情都没有。他们并没有走的打算。他们每一个人的注意力仍然是集中于那些勾心闘角的计谋和针锋相对的言语上,这些人目光如豆,只看见小天地裹的一切,眼中只有这一块小天地,从来没有人提出过疏散的建议,偶然谈到时局,他们也并不太担心。 『换朝代罢了!』大伯父无所不知的态度带给全家以无限的安心:『清朝换民国,民国气数终了又换一朝,有什么关系?大不了纳税就是。』 『对了,我们是生意人。』大哥说:『做生意的只管做生意,管你什么朝代?纳他一点税而已。谁做皇帝我就纳给谁,纳完税就没事了。』 『不过大军打来的头几日免不了有一些乱的,』大伯父像个先知般地蹲坐着预言:『家裹要多屯些柴米,腌肉,咸菜和日用品。关上大门,捱得过十日八日,秩序恹复以后就没事了。就是怕散兵游击来抢劫而已,别的没有什么。』 『必要时就躲上塔裹好了,』巫氏母亲说:『在塔裹将大铁闸放下来就行了。这个塔虽然赶不上乡下的砲楼坚固,支持几天平平安安是没有问题的。』 原来那座不伦不类的碉堡形的塔是一个模倣乡下砲楼的东西!这些人脑筋在勾心斗角的时候那么灵活,为什麽封于战争的看法却如此愚昧简单?难道那一场中日战争给予他们的教训业末收到效果吗?我真不明白,不过我又想到他们并未像我这样遇过那末多惊险,他们只是在广州做顺民,想到这一点,我的疑问也就没有了。 像这些人,我是不要提醒他们逃走的。我不要管他们,并非因为我憎恨他们而愿意叫他们给共产党斗争清算。我纵然恨他们,我不是圣人,我承认我无法宽恕他们对待我母子的态度,伹我还没有报复的念头,也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我不肯将厉害告诉他们,那是因为我知道在家中我毫无地位,没有发言权。无论我讲什么,都不会受重视,而且可能给我自己招惹麻烦,我何必自找麻烦呢? 我决定了不劝告他们逃走。我只要悄悄地,通知母亲,我们悄悄地走就算了,这个家,本来就不值得留恋,也不值得我去关心。 回到家里,母亲正在等我,她拿出四百多块钱港纸交给我。我要对她说的话还没开始讲呢。 『岭南已经开始註册了, 』她说: 『你去交费吧!』 我想告诉她,不必交费了。不过,我另有打算,所以我把钱接下来,我心中忽然有了更好的主意。我决定暂时不提逃难的事。我要假装去交费,其实拿了这笔钱去买飞香港的飞机票。等到票买好以后,才告诉母亲我们要逃难。我要做得完全不动声色,以免遭受到范家的阻挠。我看得很清楚,我做什么事,无论对与不对都会招到范家的非难的。 然而我的计划未免太天真。那真是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的幻想。港澳轮船的票卖到三个月以后,广九火车票也卖到几个月以后,连黑市票都不容易买得着,这些我都知道,却仍然以为凭着这一点点钱就可以买到飞机票!多么荒谬的想像!我多么过份信任自己的能力! 而我居然也就到航空公司去买票,我回想起来,那一定是想开开洋荤坐飞机的念头使我忘记了火车票和船票都买不到的事。我的脑筋,既简单又不简单!既不简单又太简单! 中国航空的办事处裹挤满了人,公司职员们忙碌得像风车,不停地在接着电话,在百忙中还得抽空来向询问者摇摇头,说几句话。 我挤进人丛中,一直挤到柜台前面,挤和钻这一点我是优而为之的,我觉得我又恢复了昔年逃难时候的灵活身手了;但是在柜枱前面,我的胜利感觉立刻就消灭了。 『先生!先生!』我向那个忙碌的职员叫了许多次,但他根本就不理会我。在这许多衣冠楚楚的绅士太太之中,我实在是个太渺小的穷孩子,我的呼唤怎能引一个忙得头昏眼花的人注意呢,我丝毫无能为力,可是我不甘心,我仍然要等待,希望我会从他手上买到机票。我知道我可能要付出额外的钱。往香港的机票每张一百二,两张二百四,我有将近五百元,通通都给他,我想他会卖给我吧?我也许只能买到很迟的票,也许是一两个月以后的,那不要紧。我心中的希望并未完全断绝,最少我认为我可以说服他或者感动他,无论成败,这是值得一试的事,我耐心地等候着,希望他的眼光会望向我这边。 然而他根本头都不抬,他只顾在接电话,和写什么东西,我的个子给大人遮盖过去了。我的高度比成年男人还差了一大截呢,高高的柜枱已经到了我的下颚。 『张先生,』旁边的一个中年人成功地唤起了他的注意了。 没有办法,他抬头望他一眼,冷漠地摇摇头。然后立刻就低头去做他的事。 『喂!张先生!』那个中年绅士伸出手来,递过去一张名片:我是钟局长介绍来的。』 『没有办法!』职员说:『就是钟局长自己要买也没有办法!根本就没有位置嘛!一个半月以后的票都早贾完了,现在已经停止卖票。』 『张先生,』旁边的一个衣着摩登华丽的女人娇娇滴滴地说『帮帮我的忙好勿啦?我们是上海的老朋友啦!』 张先生抬头望她一眼,神色仍然冷漠的。 『我弗是要买现在格票,』那位太太说:『随便啥时间的都可以。』 『没有办法!』张先生一样地冷漠。 『侬替我想想办法好勿啦?』女人堆起一脸笑容:『叫旁人腾一腾,喏!钱勿要紧......』 电话响了,张先生歉然地对女人说一声『没有办法』就去接他的电话了。 『喂?......对不起!没有办法!.......你跟总经理讲过也没有办法!就是总经理自己要也没有了::』 我至此才如梦初醒。我完全绝望了。赖在此地也不会有奇蹟出现了。我嗒然地又挤出人丛,站在门口,看那熙攘来往不绝的人和汽车,我觉得非常茫然,我怎么办呢?我想唯一的办法恐怕就是徒步走到香港了,大不了走几天吧!许多人已经沿着广九铁路开始南移了,可是,天天都傅来难民在中途被土匪洗劫的消息,连广九火车都被爆炸和拦劫了几次,幼时遇匪的记忆仍在,我一想起就为之色变,而且,母亲是否还能够步行这样遥远的路途呢? 我忽然瞥见一个高个子男人在和两个人密谈,凭我的敏锐的听觉,我很容易地就听见他们的其实并不太秘密的谈话,『一千港纸行不行?』 『千五是最少的了!』那个高个子说:『这是费了多少力量才能买得到呢!』 『太贵了!』 『太贵?哼!千五文港纸买二十天后的香港机票,你请打听打听看,哪裹有?』 千五文港纸一张机票到香港! 还是买火车票或者船票吧!我想,那总不会太贵,也许的确是难买一些。而且,广九线火车被爆炸和洗劫过,省港轮渡佛山轮也在珠江口遇过爆炸和抢劫,伹我们总得试一试,不会那末巧就遇上这些倒霉的事吧?其实飞机又何尝安全?飞往澳门的一架水上飞机不是也给劫走了吗?我于是放弃了买机票的念头。我到省港码头去。希望在那边会遇到专卖黑市票的人。 省港码头挤满了人和行李,连马路也佔了,佛山轮停在码头边上,船上已经挤得满满的人,轮船公司的售票口早就挂了停止发售的牌子。我在码头的人丛上走来走去,定了半天,竟找不到一个卖黑市票的人,我无法辨认出谁是黑市票掮客,谁不是,我想运用我的判断力,从那些我认为可疑的人身上找出来。然而我认为可能是的人都没有一个向人兜售船票。我并不知道,船票的黑市票早都绝迹了,要买黑市船票还得靠关系到什么钱庄和轮船公司去买,船票的黑市票并不像电影黑市票那样地随时随地有卖的,飞机票就更没有了。 我所看到的卖黑市飞机票的实际情形其实很复杂。那个人也并不是随便向人兜售的,除非他是在卖伪造的票,事实上,黄牛都不是一般没有相当关系的人可以干的,普通人即使是提前排队,睡在船公司门口和航空公司门口,也买不到票的。船机米黄牛当中没有衣衫褴楼的人,也没有向人兜售的必要,因为求过于供。这些情形我是后来才知道的。然而在当时,我却以买电影黄牛票的方式去找! 我在码头徘徊到天黑,我也试问那些我以为可能是黄牛的人。伹毫无收获,我想也许卖黑市票的黄牛是有的,不过看不起我一个小孩子就是了。天黑了,我只好先回家去再说了。不过我又想,大沙头广九车站的车票黄牛也许容易找一点,于是我又坐公共汽车到那边去。 大沙头车站还远着呢,沿着那条马路上就看见一路都是难民,男女老幼,有些衣服很好,但很多都是满身灰尘,衣衫不整,甚至褴褛不堪的都有,沿途最少也有好几千这样的人,都住在马路上了。汽车很费事才能开得过去。车头的灯光在难民的身上脸上扫过,使我大吃一惊!我不知道这裹党有这样多的难民! 等到我在大沙头下车以后,我更加吃惊了,我发觉我简直是到了蚁巢当中来了。在我週围的是一片人海,密密麻麻,包围了整个车站,像潮水一般地淹没了附近的所有的街道,都是揹着包袱拖男带女的难民,车站站内火车头在喷着白色的蒸汽,难民像潮水般涌上去,火车头上面都坐满了人了。车头前面排除障碍的那块铁耙上面也坐满了人了,剪票口的人潮哄然地像灌香肠般向裹面灌。 我在人丛中挤来挤去,没有看见半个半票黄牛,没有,一个都没有。到处都是难民,蚂蚁般的难民,我急得要哭。我不断地问那些坐卧在地上等侯什么的难民打听那裹有黑市车票卖。 『我们也想买呢!』有人这样地回答我:『这裹的几万人都想买!』 夜色四合,在这缺少灯光照耀的难民的大海中,我茫然地四顾,毫无主意,我一向的决断力都失去了。 我的最后的希望断绝了。我该怎么办呢?回家去? 除了回家去之外,我没有别的选择了。我终于举步走向公共汽车的车站。我发觉要从人海中走出去不像进来那么容易,我不时踢着碰着别人,招致了几句毒骂,或者被推一把。我走了很久才走出重围,其实那并没有多少路,也幸亏我是在静止状态中的人丛之中,如果这是动的,那我不被淹没才怪呢。有生以来,我所见过的难民群多了,从没这么多人的。 好不容易地,挤出了人海,我终于上了开向市区的公共汽车。那车子一点儿也不挤,它将我带到霓虹灯光灿烂艳丽的西濠口,我在爱群大楼外面的江边下车,听见从爱群第十一层上来的蓬拆蓬拆舞曲。江边的画舫裹七彩灯泡的光照着流水,船娘穿得漂漂亮亮地和散步的独身男人打情骂俏。我坐上开往荔枝湾的巴士,经过的街道都是说不尽的繁华,游人懒洋洋地行街,商店播着名花旦芳艳芬的戏,金声大戏院的巨幅电影广告和彩色霓虹灯下,人山人海,那裹看得见半点紧张的气氛? 我真是给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形弄糊涂了。差一点我会认为我是神经过敏。雨百万人口中,百分之九十九都在纸醉金迷,只有一分是惊恐逃难的。难道我的惊慌真是多余的麽? 但是,上海的情形又怎么解释呢? 回到家中已经是快九点了。一家人正循例地在八点吋晚餐之后聚集于客厅喝茶闘嘴。我不大在意地在客厅门口走过,要上楼回到我自己的房间去。我知道我就是离家了一百年也不会有人注意到的,除了母亲之外。殊不料三哥从后面把我喊住了。 『爹找你!』他说:『在客厅裹。』 父亲找我这可真是稀有的事,他找我干吗?我心中觉得奇怪。三哥的眼色有些诡异的幸灾乐祸成份。我知道不太妙。可是,他既然找,那我不能不去见他。 父亲和大伯父他们全都在客厅裹。他的脸色难看得很,黑得像铁,冷得可以刮下严霜。母亲坐在角落里。 『爹!』我硬着头皮叫他一声。 『你学费交了没有?』他眼晴一翻,射出老虎般的光芒。 我不敢说谎,只好说:『还没有。』 『给你的钱呢?』 『在身边。』 『拿出来看看!』 我遵从地把四百多元港币从内衣的口袋拿出来。 『交给我。』 他拿过去,点一点。没有缺少。 『为什么还不去註册?』他问我:『你今天带着这笔钱跑了一天,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真奇怪!他向来不很注意我的,为什么关心起来丁?我颇为不明白。对于我今天一天的行径,我怎样解释法呢?我考虑了一下,决定我绝对不能说出真话,于是我说:『去看同学去了。』 『看同学会去一整天?』 『人家请我看电影和吃饭。』我索性扯谎扯到底。 『不是想逃走去做土八路吧?』父亲说。 『怎么会呢?』 『你解释一下好了。你和你姐说去註册缴费,伹是你根本没去,却到别的地方野了一天。叫家裹担心,不知道你去做了土共还是搞什么鬼去了。』 母亲也说: 『你身上带了这许多钱,出去一整天还没回来。真不知道你是干什么去的?又不知道你是不是遇到坏人。』 父亲急躁地打断她: 『你叫他解释,为什麽拿了钱不缴费?到处乱跑?』 『我在路上过到同学。他也是转唸岭南的,我们约好了明天才一起去註册缴费。』我这样地解释。 『你知道人家在家里担忧你吗?』父亲的态度比较缓和了一点,显然一场暴风雨就此风消云散了。 我很庆幸我的谎言成功地瞒过去了。 你知道人家在家里担忧你麽?这句话出自我的父亲口中,我无论经过多久都会记得这句话。这一家人有谁会真正地担忧我的安全呢?除了母亲。可是我父亲这样地说。啊,我父亲毕竟还是关心我的,我几乎感动得掉下眼泪来了,看来巫氏母亲和大哥讲的话都是一种荒谬的猜测而已,我想我毕竟是范氏的子孙,是我父亲的儿子。 『明天叫三哥带你去缴学费註册!』父亲说:『叫你三哥看着,再不许乱跑了!』 我连忙答应着。看看已经没什么事,我就离开,一溜烟地跑上三楼。 不久,我又下楼到厨房去找点东西吃。我找到一些冷饭和剩菜。我知道那碗残鱼头是大伯父的宝贝。我不敢碰它,倒些酱油和猪油拌饭吃算了。正当我快要吃完之时,母亲找到厨房来了。 『我知道你準没吃饭!』母亲说:『小虎,你讲的不是真话!你告诉我,你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觉得我没有理由再瞒母亲了。要瞒她也是瞒不住的。细心的母亲一眼就看得穿儿子讲的是谎话。再说,我的计划反正都已成泡影,我也该把情形告诉她。让她来出点主意,她无论如何是个大人。对于事情的看法都会比我高明得多。凭我单独地想应付这样重大的局面,那是不可能的。我已经完全地明白了,不管怎样,小孩子的天真想法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听我讲完以后,母亲默然良久,似乎也想不出什麽办法来。最后她说: 『这些事你是做错了。你有多少能力呢?像这样重大的事情应该由父母来决定,你是小孩子,不该操这些心!』 『可是爸爸根本就不管这件事情呀!』我说:『大伯爷不主张走,大哥不主张走,一家人都不主张走,爸爸不表示态度,天天只顾看地理正宗,难道我们就跟着在广州等死麽?他们不走,我们可得自已想办法呀!』 『想什么办法呢?』母亲说:『你自己今天既然试过买不到票了。』 『我们走路吧!』我恳切地对母亲说:『妈!我们马上就走!最多走上四五天就可以走到的。』 『到了香港靠什么维生呀?我又不能工作,再者,这些事情应该让你爸爸来决定!你怎可以说走就走呢?』 『爸爸只知道看地理书,上茶楼谈风水!』 『你不能这样批评爸爸!』母亲扳起脸说:『没有规矩!』 『他事实上是这样嘛!』 母亲嘆一口气,说道:『你不能怪他,你要明白这个家庭的情形呀!』 『现在不是再谈论家务的时候了!』我说:『妈,您快点儿决定!我们自己逃难吧!爸爸捨不得这个破烂的家,他捨不得这些人。我们也不管他了!』 『小虎!』母亲的声音有扯颤震:『你知道你说的是什麽话吗?只有畜生才是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你叫妈和你一起逃难,你就不要爸爸了吗?』 我惭愧地低下了头,可是我仍然说:『伹是爸爸并不要我们呀!而且,他又毫无打算,我们总不能因为他而留着等死呀!』 『你怎么知道他毫无打算呢?』 『他一点儿表示都没有。』 『要搬动一个这样大的家是件不简单的事,你爸爸在没考虑清楚以前,在没和大伯爷商量好之前,怎么能有所表示呢?』 『他不能单独地和我们一起走吗?』我忽然有了一个天真的念头。 『你想想看可不可能呢?』母亲说:『你爸爸是离不开他家裹的人的,分开了生活怎样维持呢?没有这个家你哪儿来的钱读书?』 我和母亲的谈话到此就因我要洗澡而结束了。 我洗澡,洗衣服,上楼,脑子裹尽在想些复杂的问题。直到上床睡觉,我还在想,怎么想也想不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来。正朦胧中睡了一回儿,忽然梦见日本飞机又来轰炸了,机关枪炸弹齐响,火光熊熊,我吓得拼命地叫喊,自己把自己喊醒了。醒来之时,耳边还听见一连串鞭炮的声音。起来看看窗外。西广州的辉煌灯海,照亮了整个天空,一家高楼冒起了美丽的烟火和燃放着鞭砲,不知道是庆祝开幕还是干什么。 我没有把电灯打开。坐在床上。望着那灯光烛天的窗外,心裹有很多感慨。十五岁的我就懂得不胜感慨了。感谢这个时代和这个家庭的赐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