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照X光诊断的结果是,我并没有骨折。这真是万幸极了。如果骨折断腿成为残废,那我这一辈子怎麽办吗?我落下的地点,恰好偏了一点,没有很正确地摔在水泥沟渠裹,身体的大部份都在柔软的草皮上,这大概是我当时惊慌地悬空挣扎了一下的缘故,同时,也亏得那一业佛桑也挡了一挡。 我没有住院,医生说无需住医,只要在家休息几天就好了,于是我就在自己的房间躺着,一切饮食都由母亲照料着。 阙于这件事,母亲什麽话都不提了。我自己也不提起,大家好像有一种默契,都不愿意再谈它。母亲默默地送饭菜来给我吃,顶多只问问我的感觉如何,然后就默默地退出。我每一次都以微笑来向她保证我的痛楚渐渐消失,她也勉强地笑一笑,我看得出来,她是装作相信而已,她明白地知道我的微笑是伪饰的,事实上,到了这种地步,即使我是真正地完全复原,我的话是真实的,也不能使她相信了,亦无法再使她解开愁绪了。 范家的人这些日子裹似乎安静了一些。偶然也有人来看看我。不过我认为这些都是太多余的虚情假意,我本来连瞧都不瞧他们一眼的,伹是我想到,与其再正面冲突下去,不如像演戏一样地,敷衍敷衍,直到我有机会走开,那就算了。我对他们各人的感情本来就不存在,现在越发觉得如同陌路人,我恨他们,但只有远避之意,并无复仇之心。我何必再和他们认真呢?做好人,做坏人,都犯不着。马马虎虎,混过去算了,我必定有一天,可以远走高飞,永远也不必再看见这些可憎的面孔。基于这种心理,我也就不再用仇视的眼光来迎接探问我的人了,无论谁来问一声,我都虚情假意地说声谢谢。我讲的声音不大,因为要伪装感情究竟很不容易,我本来连这两个字都讲不出来呢。 父亲没有来看过我,也许在我睡着的时候他来过,我不知道。但我不相信他会来,无论怎样,我们见面总是很难堪的事,我也不希望他来。他似乎更少在家了,他上茶楼上得更勤,现在差不多全天都在茶楼裹穷泡,谈风水和回忆乡间的往事。 大伯父和大哥似乎是忙着多屯积些米粮的事,小春姊姊和我二姊姊回来过一次,她们来看望过我一下。我也皮笑肉不笑地说声谢谢。绮华姊姊成天在她的屋裹唱流行歌曲,似乎很快乐,二伯母仍然像鬼般地在塔上哭叫。 我每天静静地躺着,想得很多很多,经过这些一连串的变故,我觉得自己很苍老了。有时真不相信我只有十五崴,我以为我最少也有五十岁了,真的,我觉得自己很老很老。 我躺了五天左右,终于可以起床了,我急不及待地就要住进岭南去,这座范氏公馆,我已经住够了。 母亲表示很不放心,但我不管许多,我连讲都不多讲,自己收拾了行李,像私逃般地搬进了岭南。 岭南是我唯一的避难所,除了岭南,我还能逃避到哪裹去呢? 79 培正是个花园般的学校,那岭南是个更美的更大的花园。在那辽濶的康乐岛上,有树林,有山丘,有稻田,有牧场,有温室和奇花异草,还有碧波白底的游泳池,古老庄严的教堂,一座座矗立在绿野中的红墙绿瓦宫殿式建筑,小巧花园围绕着的小小瑞士式洋房,在珠江河畔还有古色古香的八角亭和回廊画栋,和相思树夹峙的环河小径。母亲为了让我给这个优美的环境陶冶出良好的性情和品格,为了使我能够到这世外桃源般的环境来,费了多少心机。她的苦心我都明白。然而,我是否能够遵从她的心愿在这儿读下去呢?我已经有远走天涯之意了。而且,纵然我并无此意,时局的演变似乎也不容许我过多少天这种世外的桃源生活了。 我到岭南附中的时候,人家已经上了三天课,好在开学伊始,功课并不紧,我并不难赶上。我的心也不在课堂裹,外面江上的低沉的轮船汽笛早就把我带到遥远的天边了,在这些日子裹,汽笛响得特别多,都是向外疏散的船。 下课,我不和别人玩,站在楼上向江边覜望,前面的一片森林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见江上的船,只能神驰于那低沉雄浑的汽笛声。中午,我不睡午觉,独自地遛出去,我经过著名的大学部医学院和农学院,一直奔嚮江边。在那相思树隂下的堤边望那些轮船。黄昏,我也在这条号称『情人道』的路上眺望着,我无视于在我附近亲热地相依相偎的爱侣,也不听那阵阵的口琴,我註意的只是巨大的轮船和它们的低沉的汽笛。 在阳光下面,在暮色中,我看着一艘一艘巨轮缓缓地经过我前面,豪华壮丽的商船,那红色的船底水线,轻轻地在平静的江水滑过,黑色的船身,巨大的舵,白色的甲板上舱,微微向后倾斜的流线型黑色大烟囱中在升起着一缕微弱的黑烟,它旁边的小出汽口忽然喷出一阵白汽,响起一声低沉悠长的汽笛。看着船尾后面所鼓起的浪花和船上满满的乘客,我只觉得无限离情别意,彷彿心都要碎了! 偶然地,我还看见灰色的军舰,那些巨大的中字号登陆舰经过的时候,舱面上都站着潇洒不羁的水兵,还有不少的乘客,有时候我禁不住举手向舰上的人挥手,可是从来没有得到过回答,船上的人每一个看起来都像是心情沈重的,没有人会注意到江边的一个大孩子。 港穗线的几艘船每次经过都是载得满满的人和行李。许多较小的汽船和拖渡的舷已经到了水边,因为船上都是人,船头船尾没有一个空隙的地方。看起来,这些轮渡,只要一阵轻微的碎浪就会使它翻转沉没的。 船上的人面色都沉沉重得很,比当年我见过的难民面色更哀愁。 满载着难民外放的船越来越多,学校却照常上课,我不知道广州市上已经有了多少的风聋鹤唳,在这康乐之岛上,什麽也不知道,什麽听不见。这真是一个世外桃源! 我天天在看着,只要有一点足够的时间就要跑到这江边来看那些外放的轮船。我的心很乱,从这些船的动态和船上的难民神色来看,我已经意识到局势的危殆,我无心听课,终日都在思索怎样为自己找一条出路和怎样才能登上这些向外驶的轮船,家庭是完全不可靠的了,重病的母亲已经完全失去昔年的勇气了,并且她还梦想着我能够将来上医学院。我怎麽办呢? 从一个最勤奋的学生,我一变而为最懒的少年。我连课都不上了。我逃学,整天坐在江边看船,心中是无法解开的郁结,我再不是从前的无畏的我了,我变得很忧郁,一场战争不能屈服人,但一个不幸的家庭却可以彻底毁灭人。我发觉我目己燮得真厉害。十五崴的少年,忧郁得像一个饱经世故打击的中年人。 我天天地坐在江边,满腔心事,满脑子幻想。 有一天,岭南的小码头前面来了一般灰色的海军小艇。两个身穿洁白制服的海军军官走了上来,他们的漂亮的,白制服,大帽子,肩上的黑底金线肩章,和雪亮的皮鞋深深地引起了我的羡慕和崇拜。岭南码头天天都有外来的游客,但是海军军官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很觉得舆奋和惊讶。 看着他们的潇洒漂亮的风度和谈笑风生的情形,我羡慕极了。我多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他们这样子啊!我还不大弄得清楚他们是什麽阶级,但我确知他们是军官,比我一向所希望做的水手还要高级得多,还要神气得多。我忽然在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我要认识他们,也许他们能告诉我怎样可以成为一个海军军官,即使不能获得答案,能和他们谈谈也是极其令人兴奋的事呀!和海军做朋友,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可是,我怎能冒冒然地去和人家说话呢? 我很费了一点功夫才能收集足够的勇气,向他们跑过去。我刚好在一个交叉路口上迎面地碰着他们,那时候他们正走完码头通到『情人道』的小径。 他们讲的不是广州话,是国语,我非常高舆,我判断他们必定是来游览岭南的,这正是我的好机会。我鼓足勇气,举手放在眉上,向他们行一个军礼,我极力装出自然的态度,可是我的心跳得真兇,差点儿沉不住气了。我从中年回复到孩子的年龄。 我的突然的举手礼使两个海军官觉得很意外,他们立刻回礼给我,啊!我简直是被他们迷任了,他们的举手礼的姿态多潇洒!相形之下,我是多麽的笨拙! 『这小孩很有礼貌,呃,』他们当中最高大的一个笑着说:『大概是岭南的学生吧?』 『是的!』我立刻抢着回答。我知道这是难逢的机会,可是,天知道那时候我的心跳成什麽样子呢。 『咦!会讲国语呢!』高大的军官更觉得惊奇了:『你是哪里人?在这裹唸几年级?』 『广州人,』我赶快回答:『我是附中高一的学生。』我并且立刻加上一句:『您是来参观的吧?』 『可以这么说,我们有事要到农学院去,顺便看一看。』 『欢迎您道岭南来!』我说,心仍然在剧跳。我在縯戏的时候也没这样紧张过。 『啊!谢谢!』 『我来带路!』我立刻说:『我知道有一条很近而且风景很美的路。』 『谢谢!不过用不着,』高大的军官说:『他知道路!』 他指一指徬边的同伴,那是一个比较矮一点的军官,有着一双锐利的深陷的眼睛,一望而知是广东人,我的心往下一沉,我交不上他们了。 『让他带带吧!』谁知那位广东军官笑着说:『这个小孩子很好玩很有意思。』 这一来可救了我的命啦!我真感激他。 我在他们身边走着,心情非常兴奋紧张,竟不知道应该怎样来重新开始说话。我本来想以告诉他们那些道路和建筑的名字作为谈话资料,但那位广东籍的军官知道的比我还多。一切的嚮导讲解工作实际上全由他负责担任,我发觉我只是赖皮跟人家一道走而已。 走不久,农学院大楼已经在望,我心中凉了半截,目的地走到了,我还有什麽希望呢?我和他们的交情恐怕就是到此为止了。他们神色愉快,而我却暗暗地着急,我终于再鼓起勇气来试一试。 『您来过这裹很多次麽?』我找到一个他们谈话的空隙,马上向那位粤籍军官说。 『啊!』他笑着回答:『我来过很多次,我本来就是在岭南读书的。』 『啊,怪不得您那么熟了,』我说:我还没有您熟呢?』 『你到岭南来多久了?』 『不久,才二十天。』我说:『我本来是唸培正的,我母亲一定要我转到岭南来,我不愿意,但是没有办法。』 『为什麽?』我的话引起了他的好奇了:『岭南不好么?』 『不是岭南不好。』我说:『那是因为我想航海,我考海事学校初级班考取了,家裹不让去!』 提出了我心裹的秘密,我更加紧张了,差点儿连话都讲不下去。 『想航海?』外省籍的军官微微惊讶地笑着说:『你怎么会对航海那么有兴趣呢?』 『那是......那是......我希望像你们一样,做海军,免费环游世界。』 两个军官呵呵地笑起来了。 『做海军就可以环游世界麽?你这样羡慕?』 『是真的,我想环游世界呀!』我给他们笑得脸上发热,可是我知道我已经打破了界限,他们已经对我有兴趣了,我必须继续讲下去。 『谁告诉你海军可以免费环游世界的呢?』 『我看过很多美国海军电影。』 『于是你就羡慕海军了?』 『是的。』 『你知不知真实的海军生活是很苦的呢?要和风浪搏闘的呀!』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我......我听人家讲过。』我说:『我有一个......一个......一个叔叔,他也是海军。』 『哦?』他们对我的兴趣又增高了:『你叔叔是谁?在海军做什么事?』 『他叫范开敏!』 『啊!范开敏!太×号的舰长!』高个子军官说:『你是他的姪儿?』 我心虚地点点头,范舰长根本不是我的叔叔。实际上是培正高三的一个姓范的学生的叔叔,那个学生的父亲是一家省立中学的校长,叫范开明,在培正的时候,我常听人家说范汉光的父亲是校长,叔叔是舰长,叫范开敏,我因为一向崇拜海军,所以早就留上了心,但是我所知道有关范舰长的事,也仅限于此而已。我本来是无心冒充为他的姪儿的,可是,虚荣心竟使我说了一次谎。我立刻就后悔了,我怎么可以这样说呢? 真该打!我连见都没见过范舰长。 『可是,不是亲的叔叔,』我连忙加以解释:『只是堂叔叔!』 『那也一样。』高个子军官说:『总是叔叔啦!』 『你叫什么名字?』广东籍的军官问我。 『范小虎!』我连忙回答:『大小的小,老虎的虎。』 『那你是一头小老虎啦?』他取笑地说。我真不喜欢这个名字,人人都要取笑! 我也笑了,我知道我笑得很腼腆,我对于刚才的解释仍然感觉到不安,要坚持一个谎是很痛苦的,可是耍将一个谎收回更困难,我怎能出尔反尔,立刻否认呢?但这种解释又那能洗掉说谎的罪名呢? 『你叔叔现在台湾海峡!』高个子军官说。 『你认识他麽?』我怯怯地问。我真担心他们有一天会问出来,范舰长并没有这麽一个姪儿。 『认识!』他说:『我们都认识!』 这一下糟了,我真痛恨我的愚蠢,怎么冒充人家的姪儿呢?怎麽糊涂到以为这是交他们朋友的方法?现在弄巧成拙,该怎么办呢?我想我只好赶快打退堂鼓了,悬崖勒马为时不晚,前功尽弃也就只好算了。我不能再说谎下去.于是我说: 『农学院到了,我要走了!』讲完我就往回走。 我真的是要走,虽然我很捨不得离开他们。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自己弄僵的! 『呃!呃!别走!』那个高个子军官喊住我:『小弟弟!』 『细路!咪走住!』粤籍的那一位也用广东话喊住了我。 如果我走,也就走开了,可是我心中确实不愿意走开,我完全失去了主宰,我站住了。 『叫我别走干什么?』我心慌地问,我可是真怕人家问出我阙于范舰长家的底细。 『来来来,我们请你吃牛奶和霜淇淋!』 岭大农学院的牛奶和霜淇淋是全广州最有名的。我早就想尝一尝,但我没有钱,除了洗衣费和必要用途之外,我想将每月的零用钱都积存下来。所以一向没去吃过冰激淋,现在有人请客,尤其是被两位风度翩翩的海军军官请客,我怎能不心动呢?我有一点心想在别人面前炫耀一下我有如此英雄人物的大朋友,我竟顾不得刚才的一切考虑,立即就答应了,不过我嘴裹还是说:怎么好意思呢?』并且,我立刻又发现自己这句话太虚伪,我摸出我自己的钱,说:『我请客好了!』 『小孩子,』他们说:『快来吧!怎么要你请呢?』 我跟着他们走进农学院楼下的冷饮部。这两个漂亮军官的出现立刻就引起全场男女学生的注意,大家纷纷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们,我觉得仿彿自己也分沾了光荣了。 『真的,我将来非做海军军官不可!』我这样地自言自语,可给他们听见了。 『你真的那么想做海军军官么?』高个子笑着问我,一面用手摸摸我的柔软的乱发,使我兴奋得连血液都沸腾起来了,我的心直跳,从来没有大人这样亲热地对待我的。我觉得自己真的又回到自己的年龄了。 『真的!』我回答说。 『好极了!』他说:『再过几年等你到十八岁的时候,叫你叔叔保送进海军军官学校吧!』 『对了,去找你叔叔一定有办法。』那一位说:『不过,好像没有保送的条例吧?』 我勉强地笑着,心中可真不是味道,这是我冒认的叔叔,人家哪会保送我呢。可是,看情形,我简直不能予以否认了。否则,这两个军官会立刻表示什么态皮?我真不敢想像。只好闷声不响,硬着头皮充下去了。 这两位军官是来农学院接洽购买一批木瓜的,岭南的木瓜比较冰淇淋更加驰名。他们顺便地就享用一顿冰淇淋了。当接洽好了以后,他们回到座位上来和我一起吃冰淇淋。 话题很容易地就又转到我的『叔叔』和我的家庭上面来了。我尽量想避开,因为我对范舰长一无所知。 你见过你叔叔吗?』高个子军官问我。 『没有见过。』我只好坦白地承认:『我只知道有这样的一个堂叔叔而已。』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范子彦』我说:『他是陆军少将。』 他们同时地哦了一声,并没有再多问家裹的情形。显然他们似不过仅是随便地把这些当作谈话资料而已,并不像是要查根问底,这使我觉得宽心了不少。 『你们两位官长贵姓大名呀?』我找到一个机会,反问他们。 『我姓章,立早章,我是章上尉!』高个子说:『他姓柯,是柯上尉。』 『啊,章叔叔和柯叔叔!』我说:『你们都是军舰上服务的麽?』 『我在海军巡防处。』粤籍的柯上尉说:『章上尉是船上的。』 『我可以来找你们玩麽?』我的冰淇淋已经吃完了,他们的也完了,我逼着要鼓起勇气来提出这一句,我讲完以后,发觉领子都给汗湿透了。 『你可以找我,』柯上尉笑着说: 『我就在东堤海军巡防处,但是你找不到他的。他的舶行踪没有一定。』 我很希望叔叔将来带我去做海军。』我说。 『那容易!』章上尉说:『你好好唸书,到了十八足岁,叫你的叔叔保送考一考,绝对没有问题!』 『那还要等三年哪!』我说:『我等不了那么久!』 『三年一下子就过去了!快得很!』柯上尉说。 『那裹!三年长得很呢!』我说:『我真希望立刻就能做海军。叔叔带我走,好不好?』 『那怎么行?你太小了。』章上尉笑了起来。 『我只要做擦甲板的水兵就好了!』我说:『可以等三年,等到长大才做军官。』 他们似乎觉得很好笑,哈哈地大笑了一阵。最后柯上尉问我:『你为什么那末急着要做海军呢?』 『我想马上离开这裹!』 『为了什么?』 『广州就要变成战场了!』我说:『共产党要来了,章叔叔柯叔叔,你们带我走好麽?』 『那怎么行,我们不能随便带人的。』 我并非天真到以为我这种请求能够得到结果的。然而我仍然这样地讲了,那是我心中真正的愿望。我除了母亲之外一无所念,我渴望以这两个海军飘洋越海,到那遥远的天边去!然而,这是一个多么难以实现的梦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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