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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菩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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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湘南的防线在十月初被敌人攻溃了。学校的宁静如恒,双十节那天,岭南像别的学校一样地放假。我那天本来不想回家去的——那个家我再也不想回去了,可是学校里所有的学生都走了,我一个人在三层的红墙绿瓦宿舍里,踱来踱去,看见许多房间里已经有空的床位,我的心中很不安,觉得有到广州去看一看情形的必要。于是我就乘搭十一点的校车出去。 我在博济医院前面下车,发现街上布置了很多的部队,沙包堆成的防御工事到处都是,士兵架著机关枪在守卫著,几乎每一条马路都有好几处铁丝网拒马,都有军队在盘查著行人。看情形局势真的严重危急了。但是马路上却又传出收音机转播各界在中山纪念堂广场举行庆祝双十节的实况录音,听起来盛况空前,而且满街上也挂著国旗,扎了巨大的双十牌楼,一队军乐队吹奏著雄壮的进行曲在街上走过,到处贴著『誓死保卫大广州『的标语,广州戏院劳军场刚散场,涌出来了无数的军人,码头上依然是人山人海,都是待船的难民,商店挂出红布,上面写著『庆祝双十节大减价『,有的还雇了几个女子鼓乐队在门口吹吹打打。 扩音器播放著大戏。人潮挤涌,到处都是闲逛的人,大酒楼喜事爆竹频发,多少人在这一天结婚,一辆警车缓缓地在马路上开过,广播著劝告市民疏散下乡,另一辆汽车上布置著一个女人从高楼摔下来的血肉模糊情形,为白光的『血染海棠红『电影做广告。一队装甲车,有七八辆,在马路上以压倒一切的声势驶过,炮塔上露出戴著飞行员帽子的士兵,我看不出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直觉地知道,市面上的反常的镇定和繁华并不能保证广州的安全。军队已经準备巷战了。纵然报上对于敌人的行踪语焉不详,我也可以感觉到这场风雨是近在咫尺的了。 公共汽车比平常更挤,我在爱群大厦下面的江边,等候了一个多小时才能登上一辆公车。广州人上车向来就没有排队的习惯,现在抢得更凶。我能抢得上车总算是很不错了。 回到家中,我发觉一个人也没有。男女老幼都不在,老丫头说是两位姑爷来接去游荔枝湾去了。这倒好,这些人眼不见为干净,我第一次感觉到回家来心情是不紧张的。然而那空无一人的大客厅和昏暗的甬道和楼梯间,仍然有著对我精神威胁的力量。那些古老式样的黑色酸枝云石桌椅,暗红色的旧地毡,蓝红相间的花阶砖,滴答滴答响的古老大钟,粉墙上的字画,架上的假古董,墙边的装饰刀剑,巨大的假古董花瓶,回旋的三层楼梯,厚厚的黑色木门,神厅里供奉的历代宗亲的金碧辉煌的木主,香炉里的熄灭了的香烬,两付残余的红蜡烛,供案上的蜡制水果和发黄的佛手,厚册的黄历……一切都在寂静之中。当我走过的时候,我听见我自己的鞋跟的回声,主人都出去了,可是主人的特性还弥漫在这幢大厦的空气当中,使我觉得很不自在。即使这座房子永远是这样子地空无一人,我也觉得它并不是适宜我居住的地方。 我知道母亲一定不会和他们一起去游玩的。她不会有这种心情,人家也不会邀请她,我一阵风地跑上二楼去找她,她的房门开著。 母亲正在屋子里躺在床上,她并没有睡著,眼睛一动也不动,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一点儿也没注意到我走进她的房间。 『妈!』我喊她一声。 她好像是在沉思中给吓了一跳般地,转过来向我这边望。她的眼光接触著我,她脸上立即就泛起了微笑,牵动了两颊和眼尾的皱纹。她的头发乱得好像几个月都没有梳理过,她的脸色比蜂蜡还黄,颧骨全露了出来,嘴唇干枯得像要脱皮裂开,两道本来就稀薄的眉毛脱落得快光了,眼球发黄,一些神采都没有了。 『你回来啦?小虎。』她的声音也是极其微弱的,微弱得真令人担心。 『是的,今天双十节放假。』我回答著,走到她面前,在床沿坐下:『妈,您怎么啦?』 『我没什么,就是有一点儿累,你为什么不在学校休息呢?』母亲说:『跑回来干什么?』 『要回来看看您怎么样。』我说:『同时还要打听打听时局的情形呀!这几天情形好像很不对呢,』 『学校里怎么样?有没有疏散的意思呢?』 『学校里是一些动静都没有,照常上课。』我说:『不过也有些学生走了。街上有很多兵,但是又很热闹,真看不出来究竟怎样变化,不知道会不会打仗呢?』 『不知道,看不出来,有人说广州要宣布是不设防城市,有人说要在广州大大地打一场。』母亲说:『街上什么传说都有,真不知道那一种说法是对的。』 『共产党打来了怎么办呢?妈,我们逃吧?』 『现在哪还走得了呢?』母亲说。 『那怎么办呢?在广州等死吗?巷战起来可不得了呀,』 『也只好听天由命啦!』母亲叹了一口气。 『我们不能听天由命!』我说:『妈,我们立刻就走吧,我们再也不要等爸爸了!』 『唉,逃到哪去呢?港澳的船票不是早就没有了吗?』 『我们可以先到中山或者什么地方,一步一步地走呀!』我说:『那些下乡的船票可能还能买得到的。』 『不行,这不是办法。』 『那怎么样才是办法呢?』我著急地说:『留在这个家中是绝对不行的呀!我们在培正时那个高三的汤同学,他家是被清算斗争过的,像我们范家这种人家,恐怕也逃不了清算斗争的。您难道真的要在这儿等著给清算么?』 『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我身上一个钱都没有,身体又这样坏,根本就不能再走了,从楼下走上来,都得分作好多次休息才能走完,怎么能和从前一样地带你逃难呢?』 『我扶著您走!』我说:『你从前背过我,现在我也要背著您,我已经长大了!』 『别说孩子话了!』母亲说:『你有多少力量可以背得动呢?就是能,你又能背得多远呢?』 『那么我们就坐而待毙么?不要说等到共产党来到清算,就是巷战的炮火和乱兵这一关也很难躲过呀!』 母亲默然地闭上眼睛,我发觉她的头发脱落了不少,而且变成了疏疏落落的花白和枯黄了,她的皮肤也干燥不堪,好像是冬天的皮肤。母亲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洩露过她的病况。而今天她却把不能走路的情形告诉了我,我知道她所讲的一定还没有实际的严重,我越想越觉得慌。自从我捱打以后,很显然地,受了刺激的母亲病势就加剧了。所以她没像以前那样地到学校来看我,并且一再吩咐我安心在学校读书,不必回家。现在我回来了,看见她病得连动都不能动。范家没有人真正地关心她,也没有人照料她,让她自生自灭地躺著。她桌上的那些稀饭和小菜,可能还要由她自己爬上爬下地到厨房去拿,除非是老丫头们给她送来。可是,这些老妈子丫头,会给一个没有地位的人送汤送饭么?……我想起我前些时认为母亲变得懦弱了,原来她是病势变重了。我真后悔我曾经那样地怀疑她,甚至于有过连她都不顾的出走的念头,我觉得我真对不起她,我不知道母亲还能支持多久下去。不过我想,既然她无法行动,莫非几年前医生的预言会真的应验吗?那时候医生说她不开刀的话最多只有三四年的生命。那些话是我窃听知道的。我一直不肯相信这些预言,也不愿意去相信。可是,照现在的情形来看,啊,我真不敢再想像下去了。 曾经为了养育我而历尽千辛万苦,受尽折磨的母亲,历劫之余,又受够家人的欺凌,没有过过一天平安快乐的日子。难道就是这样地痛苦度过一生么?就不能等到我长大让她过几年愉快的日子么?她真的是这样苦命?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地苦命呢?一切都是为了我,她一切都是为了要养育我,为著我受了一辈子的苦! 今天,在这敌人将近来临的时候,我竟没有法子带她逃走。我眼巴巴地看见她躺在床上不能动,在这儿等候那我不敢想像的结局!天啊!我为什么不快点儿长大?我为什么这样不中用! 我极力要忍住自己的眼泪,可是我的视线已经一片模糊了,我的喉也哽得几乎无法控制。 母亲重新张开眼睛,看见我这样子,她伸出只剩下一付皮包骨的手来抚摸我,她的脸上又现出了慈蔼的微笑。 『小虎,这样大了,怎么还是这样爱哭呢?』她说:『妈没有什么事,躺几天就好的,你哭什么呢?这又不是第一次病倒,你已经看得多了,看惯了!你慌什么呢?』 『我不慌,』我勉强地这样回答她,我怕我的慌张会引起她的恐惧,那样病势恐怕就更糟了。 『不慌就好,小虎,你安心好了,过几天,妈等好一点,能够像平常一样走动,像往年一样走动的时候,就带你一起逃难,我刚才想过了!刚才我不是睡觉,我是在想,要想一个好的办法。让我们到了澳门或者香港以后可以能生活,可以让你继续读书。我想通了。到了下面,我可以绣花,我到医院做事是不行的了,但是在家里绣花应该还没有问题,我能起来以后就要学绣花了。从前我总不愿意做这些工作,现在学,现学现卖,不知道还行不行?我想不会有问题吧?都是我自己没有主张,我早一点这样决定就好了,那你就不必多受这样多的苦了。都是我做母亲的没用!唉!都是我不好,我总以为是叶落归根,你是范家的子孙,我一定要叫你回到范家,没想到几年来弄成这样子……也没想到你爸爸……会比我还不中用……』 『妈您还讲这些事干什么呢?』我呜咽著说:『过去的事,一切都让它过去好了!』 『是的,过去的一切都让它过去好了!过几天,等我能走路以后,一定要试试看,我们慢慢地走,向南方走,就是讨饭也要走,小虎你说的对,我们是不能在广州等死的,我真后悔没有早一点听你的话,一天拖一天,以为你爸爸会有什么主意。谁知道他还是天天上茶楼,谈风水,什么也不作打算,也不过问,那天还这样地对待你……差一点要了你的命!现在我该带儿子走,该这样做了!』 『我也可以干活呀,』我说:『我已经长大了,可以到工厂去做工,甚至于擦皮鞋,半工半读!不一定要靠人家给钱念书才行呀!』 『妈总是想你能够专心读书,一直读完中学和大学,不必去做半工读的苦事情,可是,现在的时局演变成这样子,我的一切计画又成泡影了。』 『那些都不必再提了!』我说:『妈妈,您好好地休息几天,等您好一点儿,我们就想法子疏散吧,我们自己走,这一次绝对不可考虑别人和别的问题了,』 母亲不住地叹气摇头,不再讲什么话。我看见她很虚弱疲倦,问她要不要吃什么东西,我去买,她说不想吃,只要睡一下。我就不敢再打扰她了。 我在外面替她掩上房门,让她安睡,经过两个小时的拥挤的汽车旅程和等车,我也很疲倦了。流了些眼泪,更想睡觉,于是我也上三楼我的小房间去,倒在没有被单铺盖的木板床上睡一会。 我这一觉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我爬起来,走到外面,发现范家全家都还没有回来。荔枝湾之游一定很愉快,余兴未尽的他们,必定是在『海角红楼『餐厅吃了晚饭才回来了。我去看看母亲,她早已经醒了。我问她饿不饿,她还是说不想吃,我说这时候已经五点多,不管她想不想吃也得弄一点东西吃才行。她说桌上还有一碗稀饭,叫我倒点热水瓶的开水调一调给她吃就算了。我检查一下那碗稀饭,已经有些馊了。我告诉母亲,她说是早上送来的,那无疑是昨天的稀饭,看那些毫无胶质的米粒和一些带著焦黄的情形,便可知是用剩饭加水煮的。我气愤得很,可是我也不讲什么,把这些半馊的剩饭和那一小碟的酱菜都拿到楼下厨房去。做饭的老妈子正在和一个丫头发牢骚,说不知道他们回不回家吃饭,没有吩咐,不敢多煮,也不敢少煮。我把这些剩饭和小菜都倾倒在馊菜桶里。不顾老妈子的啰嗦,自己找一个小锅,烧一点新鲜的稀饭,又跑到街上去买一点叉烧和猪肝,弄好了拿上楼去,和母亲在一起吃。 母亲胃口不好,靠在床背上,吃一碗就不吃了。她尽让我吃菜,逼著要我将菜吃光,我吃完以后,她叫我替她弄点热水洗脸刷牙,她问我每天饭后有没有照旧清洁牙齿。叫我一定要好好注意口腔卫生。 一切弄妥以后,已经是六点钟左右了。他们还没有回来,偌大的房子,没有开灯,没有人声,更显得阴森。 这时候,窗外的天空现出一些红霞,母亲呆呆地望著那些霞彩。忽然要我扶她到天台上去散散步和看晚霞。 『从现在开始,就要练练走路了,』她说:『躺了快二十五天,不练习练习,怎能逃难呢?』 她躺了二十多天,竟完全不让我知道! 我扶著她慢慢地走上天台,我发觉她虚弱得太厉害,连走这几步都摇摇欲坠,不住喘气。我心中暗暗担忧,真的她怎能够和我一起逃难呢?在短期之内,她怎能恢复昔年的健步呢?还有,我有更担忧的问题。她是不是就要接近医生所预言的期限了呢?啊!我真不敢想像下去了! 我的心情异常沉重,我相信即使是一个饱经沧桑的成年人也不会比我这时候的感觉更怆悲了。 天台上有石凳石桌,人造大理石的桌面上有棋盘,此刻没有人在对弈。我扶母亲坐下来休息,我的位置恰巧侧面对著棋盘。我不知道在人生的棋盘里,我的棋子是输还是赢?母亲的背靠著石桌,面对著西方的晚霞,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觉得她好像已经有风烛残年的现象,在晚霞下面,在没有棋子的棋盘前面,她是这样地虚弱惨白,而且毫无生气,我悲伤极了。 西方的天空全是一片深红,红得像血。在天边的低空,有一些乌云在移动著。广州市全被一层灰紫色的烟雾笼罩著。 母亲出神地眺望那些血红的晚霞,我不知道她又在想些什么。我不敢打扰她,只好让她停留在沉思之中。 『小虎!』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对我说:『你还记得那年日本飞机轰炸,妈和你分开躲藏在火车站后面的山上的事吗?』 『记得的!』我有些诧异,母亲怎么会想起这些事来呢? 『如果会有机会,』母亲说:『可以让你独自逃过这一场大劫,你就要自己逃,不要管妈妈。知道吗?』歇了一回,她又说:『虎儿,必要时,如果你能够有法子走,你就自己先走吧,逃得了一个,算一个……』 血红的云霞正在天空中向四面伸展著,晚风吹动了母亲的花白的乱发,四周是一片静寂。 我的热泪洗著面颊,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血红的云霞在我的泪眼中模糊了,它缓缓地幻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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