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属羊,今年九十三。 九十岁以上的长寿老人不算少,可是九十岁以上的老人还能写字作画写文章出回忆录的却不多。 父亲不是名家,写字作画也只是业余爱好,这个业余爱好伴随了父亲一生。尤其是在父亲晚年,他的业余爱好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可以说是大放异彩。 父亲的画作,在我美国的家中,挂了满房满屋,只要有空间的地方,就挂着父亲的画,房子不大,却像一个中国画廊。 《饥来吃饭倦来眠》,这是父亲极为喜爱的一幅字画,他老人家写了十好几幅送人,我拥有其中一幅。 《红楼梦》组画,共有八幅。 中国山水,花鸟,人物 牧童遥指杏花村 画扇 武汉父母家中,客厅正中的巨虎图。母亲属虎,这幅画是父亲专为母亲而画的。 遥祝老爸父亲节快乐! 平平 2012年6月16日 于美国北卡 附上两年前我和郭小宁为父亲的回忆录《雪泥鸿爪》分别写的前言《走进父亲》与后记《饥来吃饭倦来眠,娓娓而谈说父亲》 走进父亲 在儿时的印象中,父亲是个严肃、寡言的人,而且特别忙,平时几乎难以见到他的身影。母亲在家的时间比父亲稍多一点,但也是忙得不亦乐乎。那时的大人们都忙于革命工作,几乎不管我们这些孩子。从上幼儿园开始,日常生活中最接近的人就是姐姐、妹妹和保姆,而对父亲总有一种陌生感、距离感。常言说:距离产生美,其实距离更产生敬畏,特别是对于言语不多的父亲来讲,总因为他的深不可测而由敬畏变成惧怕。当他在家时,我这个平时天马行空的顽童立刻变得老实起来,避之不及。 到了上中学要求入团时,才开始了解到父亲的一点情况,而这点情况,竟然是父亲解放前曾在国民党空军工作过,并集体加入过国民党。由此带来的长期的政治包袱和思想压力,产生对于父亲的埋怨,心中责怪为什么父亲不去延安,反而为国民党政府卖命。 解放后,作为旧政权的留用人员,特别是在那个突出政治、狠抓阶级斗争的年代,他理所当然是不会得到信任和重用,可以说是命运多舛,但他从没有对我们流露出一点沮丧、烦躁的情绪,总是那样的不露声色,那样淡泊、宁静,那样干一行,爱一行,精一行。 改革开放后,当家庭出身、历史问题不再成为问题时,甚至原来父亲的所谓历史问题也有了光荣的色彩(参加过抗日战争),落实政策后又变成两航起义人员、对国家有过功劳时,也没有见他有什么特别的兴奋和激动,仍是那样喜怒不形于色。 真正了解父亲还是在看了他写的回忆录,也就是在他已是八、九十岁高龄的老人时,而我自己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其实父亲小时候的生活也是充满童趣和憧憬,也是那样聪敏而好学,也是那样有欢乐又有烦恼,有幸福也有不幸;年轻的时候他也是一个富有正义感的热血青年,有过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他的一生可以用丰富多彩,甚至是阅历丰厚,曾经沧海,见过世面来形容,比起我们晚辈有更多的人生体味和感悟,使人羡慕、敬佩,自叹弗如。 虽然与父亲没有更多思想上、言语上的沟通,但父亲对于我的影响可以说是巨大的,这种影响是一种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的影响。 首先,我喜爱看书的习惯就是从小就阅读了大量父母购买的各种中外名著、杂志刊物开始的,他们对文学的爱好也无形中使我们几个孩子都养成了从小爱看书的好习惯,进而养成了爱学习的好习惯,所以我们姐弟兄妹几个的学习成绩一直优秀,而且都具有涵养。 父亲的性格也通过遗传基因传给我,并通过我传给儿子,我们祖孙三代都具有很多相似的性格:言语不多、聪敏、处事泰然、随遇而安、与世无争。甚至连爱好都有相同之处:看书、画画、写字。 由此想到父亲的长寿。除了年轻时喜好运动,打下良好的体质基础外,我认为更多的还是性格和修养、气度和境界的原因。很多成语、俗语、名言警句,似乎都和父亲联系得上: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你有你的千条计,我有我的老主意;以不变应万变;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巍然不动;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大肚能容,容世间难容之事,笑口常开,笑天下可笑之人;宰相肚里能撑船;宁静致远,淡泊明志…… 老三篇,最容易读,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父亲做到了,不容易。所以信佛的河南姨妈说过一句十分经典的话,很能概括父亲的修养,她说父亲不信佛,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佛。 雪泥鸿爪,留下的不仅是父亲的岁月痕迹,更是一笔精神财富。 愿父亲更加健康长寿。 郭小宁 写于父亲的回忆录《雪泥鸿爪》成书前 2010年4月8日于武汉 饥来吃饭倦来眠----娓娓而谈说父亲 在我美国家中的墙上,挂着一副父亲的书法“饥来吃饭倦来眠”。 父亲还有一段诠释:禅宗曰:饥来吃饭倦来眠。诗旨曰眼前景致口头语,盖极高寓于极平,至难出于至易,有意者反远,无心者自近也。 这是父亲极为喜爱的一幅字,他写了很多幅送人。我拥有其中的一幅,是我向父亲讨要的。于是,在这幅字的落款处,父亲写道:爱平小女索书,因此以应之。 我以为,“饥来吃饭倦来眠”,这正是父亲的人生哲学。 如父亲所说,我是家中的小女,我也因此得到比哥哥姐姐要多一点的溺爱。小时候,我被父亲唤作“毛头”,这是四川人对家里最小孩子的叫法。正因为我是“毛头”,所以父亲对我的要求很少拒绝。儿时记忆中的父亲,极少在家。他在家的日子,不管是在伏案,还是在读书,只要我要他讲故事,他一定会放下手中的笔或者书,给我讲神话,童话,寓言。我童年时有很多洋娃娃,都是父亲从北京或广州带回来,而且眼珠会转会发出笑声。那些洋娃娃最后都被哥哥剖腹开膛,体无完肤。哥哥的理由是要看看为什么洋娃娃会发出声音,为什么眼珠会转动。在我20岁生日那年,父亲给我买了一个蓝色的洋娃娃,很大很华丽的那种(后来那个洋娃娃成了女儿的玩具)。父亲同时说,这是最后一个了。大约父亲眼中20岁的“毛头”,已经真的长大,不再需要洋娃娃了。 父亲博学多识,记忆力惊人。父亲不是专家而是杂家,更准确的说,父亲是一部百科全书。儿时眼中的父亲,似乎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唐诗宋词,中外文学,数理化外语,有任何疑难,只要问父亲,可以马上从他那里得到答疑解惑。小的时候,如果我有十万个为什么,父亲一定会有十万个正确答案等着我。那些名山大川,名著名篇,数字符号,都在父亲的记忆库中。如果把父亲比作电脑,那应该是内存极大,速度极快,而且不会被病毒侵蚀死机的那种。 父亲不苟言笑,不善言谈,不通人情世故,几乎到了木纳迂腐的地步。记得我还在武汉钢丝绳厂上班的时候,我的师傅从汉阳到汉口家中找我,正好父亲一人在家。客人来了,他既没有让客人坐,也没倒茶,还是忙着自己的事。我师傅很是尴尬,站在那里,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她只有找些话来说,问了一些家长里短之类,父亲的回答只是“不是”或者“是”。弄得客人如站针毡,正欲告辞,母亲回来了,家里气氛顿时欢快起来,我师傅这才如释重负。 还有一次,也是有客人上门,也是父亲一人在家。那是姐姐的一个同事,是来替姐姐取东西的。那时姐姐还在襄阳化纤厂上班,托同事带些东西回去。姐姐同事在门外自然只有喊姐姐的名字,父亲并不开门,只是回答说姐姐不在武汉在襄阳,并问你是哪个。同事说是我,父亲又问“我”是哪个,同事又说我是XXX。这样的一问一答大概有三四个来回,竟然都是隔着门。终于父亲开门,同事看见他正在修理自行车。他还是既不让座,也不倒茶,也不打招呼,只是忙着手中的活。同事只有无话找话,说您星期天还这么忙啊,父亲说是啊,自行车坏了,并无多的话,还是自顾忙着。后来那位同事取了东西,夺门而逃。直到至今,谈起这段趣事,姐姐和我都会捧腹大笑。 其实父亲是极善言谈的,要看谈的是什么,跟什么人谈。有许多次,我都看见父亲侃侃而谈:博古论今,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上下五千年,纵横百万里。高谈阔论中的父亲,眼神是生动的,神采是飞扬的。偶尔,他会搬出《辞源》或是《辞海》,飞快的翻到某一页,不是为了找到答案,而是为了证实他论据的准确无误。那时父亲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很像一个得到老师嘉奖的优秀小男生。 父亲是极有表现欲的,要看表现的是什么。一次父亲谈到诗词。他说唐宋固然是中国诗坛的盛世,唐诗宋词确实有很多绝世佳作,但却不尽然。清诗中有不少精品不为人知,是极其可惜的。他又说会背诵《长恨歌》《琵琶行》并不困难,那是他七岁时就会了的,但却很少有人会背诵清诗,他很欣赏《圆圆曲》和《圆明园诗》,而且会背诵。谈到兴起,他当即找出一本清诗集,要我看着书,他来背诵,而且保证不会错一个字。父亲开始背诵,抑扬顿挫,流畅自如。因为是竖行字,我看的速度竟然比不上他背诵的速度。全诗背诵完,一字不错。父亲得意的看着我,那神情中竟有几分调皮,我看到了一个童心未泯的父亲。 父亲是非常风趣的,他有许多笑话段子我至今不忘。一次在饭桌上他说起一个笑话:一个客人去住客栈,客栈老板说房间都住满了,只有一间房无人愿住,因为臭虫太多,无法入睡。客人说没关系,我就住这间了。到了半夜,客栈老板很奇怪,忍不住去看看,只见那位客人呼呼大睡。老板于是更加奇怪,拎着一盏马灯前去细细观察,原来客人身上三个虱子抬着一个臭虫。当父亲用浓重的四川口音重复说“三个虱子抬着一个臭虫”的时候,全家人都笑得喷饭,只有父亲表情依旧。我想只有说笑话的高手才会这样,让所有人都笑的颠三倒四,而自己却波澜不惊。 父亲是嗜书如命的,他有钱一定会去买书,没有钱挤出钱也要买书。曾经有段时间,家里并不是很宽裕。我记得有一次父亲买回一本《鲁迅手稿》,定价是人民币18元,在当时人均生活费7元的时候,那应该是很大一笔钱了。父亲买了回来,又怕母亲生气,于是将书后面的定价18元改成了8元。后来被我发现了,我偷偷告诉姐姐,我们笑了好久。 小时候家里的家具都是配给制的,除了一张床,一张饭桌,几把椅子和几个放衣服的箱子,没有别的家具。那房子是个俄国式建筑,家里有个很大的壁炉,壁炉旁边有个很大的壁柜,上面还有个大大的窗台。于是壁炉柜里,壁炉架上,窗台上,床底下以及箱子里,到处都堆满了书。我们要看书,就爬到床底下,跳到窗台上,翻到箱子里,那真叫一个翻箱倒柜。 文化大革命中父亲所有的中外藏书都被抄家抄走。他开始买各种版本的马恩列斯全集;毛泽东选集和毛主席语录;买八个样板戏的剧照集唱本集包括脸谱册;买各种钦定的小说;总之是逢书必买。文革后是父亲买书的巅峰时期,他将所有再版的中外名著都重新买了回来,家里也终于有了书柜。那真是一个读书的黄金时期。记得那时刚过门的嫂子说,这个家真有意思,每个人都手捧一本书看,没人说话,静悄悄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没有人。 直到现在,父亲仍然买书,读书。3年前父母搬进了宽敞的新居,有了书房和成排的书柜,可是仍然赶不上父亲买书的速度。家里还是到处堆满书,甚至姐姐给他们客厅里做的酒柜,也塞满了书。还有成捆的书堆在凉台上,地板上。父亲舍不得扔掉一张报纸,一本杂志。那些书,是和父亲同呼吸,共命运的。 父亲是宽厚仁义,胸襟博大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仍不犯人”。父亲以他的不变以应这瞬息万变的纷繁世道。父亲这一生中,遭遇到的不公正太多,人总是在犯他,而他却“冷眼向洋看世界”。49年解放后父亲作为留用人员,曾在民航当过教员,经过民航推荐在武汉市体委航模班教过飞行原理,父亲兢兢业业教学。而后父亲被送到天津航校学习,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成为一名出色的调度员。父亲热爱航空事业,然而那个时代的航空事业却并不需要他。在六十年代初极左思潮的影响下,父亲和所有留用的两航人员在降职降薪后像垃圾一样被扫地出门,发配到各个不同的单位。父亲淡然接受这一切不公,仍是兢兢业业的工作,很快又成为汽车配件的专家。父亲退休后,被北京总公司聘请去编译了几百万字的专业书籍和技术资料,而这些全部由父亲编译的书籍,在出版时总是会有某些人的名字排在父亲名字的前面。到后来总公司以资金困难作为理由,最后的几本专业译著连稿费都不给。到评定职称时,先要他填表,后来又以“退休人员不在评定之列”而作罢。父亲既不怒,也不争,只是一笑了之,交给他的书稿和资料仍然一丝不苟的按时完成。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我却觉得,父亲的胸中,能装下千山万壑。 父亲已经是九十高龄的老人了,他仍然笔耕不辍,伏案写作;他仍然挥毫泼墨,写字作画。父亲不是名家,但他作的字画,中国有,国外也有。所有家里人,家里人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家中都挂有父亲的字画。上门求画的人仍然络绎不绝,父亲总是有求必应,从不拒绝。父亲的字画并且远涉重洋,挂在日本,挂在加拿大,挂在美国,挂在美国小镇镇政府的办公室。 作画写字时的父亲,心中一定充满给予的快乐。所以他笔下的花鸟虫鱼,是那样栩栩如生;山川河流,是那样大气磅礴。 要娓娓而谈说父亲,可说的实在太多。父亲是热爱生活的,他是个美食家。每当说起金华的火腿,茅台的美酒,广州“蛇王满”的蛇羹,他似乎还齿边留香;父亲甚至经常下厨,做他最拿手的爆炒鱼片;父亲讲究衣着,我从未见过他衣冠不整,直到现在,他还总是把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父亲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他曾经在蒋介石的专机“美龄号”上执行过任务;他见过蒋经国,参加过蒋纬国的婚礼;他还在新疆与“混世魔王”盛世才在酒宴上相逢;二战时,美国副总统华莱士来中国,父亲曾为华莱士的专机领航做过电译员。(父亲曾经想要我在网上帮他找当时在兰州机场和华莱士的合影,可是我没能找到)。这些,在父亲的回忆录中都有记载。读了父亲的回忆录,我才知道,父亲的一生,竟是这样的充满传奇色彩。 父亲是淡泊名利,知足常乐的。饥来吃饭倦来眠,这才是父亲真正的人生境界。这个境界看似很低,其实很高;看似容易,其实不易。父亲从未刻意去追求,而“无心者自近也”。父亲得到的比那些孜孜以求的人都要多,他得到的是一个真实而多姿多彩的人生。父亲的人生就象父亲的名字:看似永凡,却并不平凡。 “饥来吃饭倦来眠”! 平平(写于父亲的回忆录《雪泥鸿爪》成书前) 2010年4月21日 于美国北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