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父亲从海南岛带回家唯一的礼物就是两百个椰子和一只猴子,这些东西都由他的士兵随后送到家里来了。 没有摩托车,没有金镯子,没有西装,没有脚踏车,没有猎枪,更没有金条美钞。 我原来就不祈求什么,所以我在物质方面,并没有什么失望,可是范家的每一个人都失望极了。 在开头的几天,各人还能够保持一点风度,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顶多只是用探询的眼光看看父亲的简单的行李而已。 过了几天,情形就不相同了。 在晚餐上,大伯父首先提出了问题。 『你接收的东西都运回来吧?』他向我父亲问。 『该运回来的运到了。』父亲说。 『都是些什么东西?』 『一些机器,都在那天移交给人家了。』 『交给什么人?』 父亲皱了眉头说:『这是代许多单位接收的东西,那些军事机构,我不应该讲,讲出来你们也并不清楚!』 『你这次去接收,都是白干的呀?』大伯父沉不住气了:『什么好处都没有的?』 『有什么好处?』父亲忽然地变色了,头一扬,眼睛射出精光,那神情和三哥真相似:『我是替公家接收,不是去打劫!』 大伯父愣了一下,但他立刻在鼻子里冷笑一声,不用讲话,可是那一声冷笑听起来比什么话的意义都多些。所有的人都明白在心里,没有人作声。一顿饭在沉默中吃完,只听见汤匙和碗筷在响。 在明地里,谁也不提起他们对别人接收的观感,但是我可以看得出来,人人都在用冷淡的面孔对待父亲了。本来说说笑笑得兴高釆烈的,一看见父亲,大家就默默不语,脸色都沉了下来,终于一个个地离开。如果说是被父亲的威严所镇慑吧,父亲固然有一点点威严,但是这一点威严并不比任何一个穿军服的人为多,而且,自他回家以后,他就不再穿军服了。看起来他不太像一个将军,反倒更像一个整天与人争争吵吵的生意人——他是沉默寡言的,可是他的眼中强烈的恼怒之色和深锁的眉头使我觉得他好像成天想向人挑衅。我觉得他是个很难瞭解的人。他的性格和那封他写给大母亲的信的语气并不一致。他很暴躁,和三哥一模一样,但是并无令人尊敬的威仪,我发觉我开始怕他,根本并不怎么尊敬他。他那种在他身上特别扩大的范氏特色——躁怒的态度使我很觉得不安。我很失望,我早就发觉我好像居住在一个火药库之中,每一个人的态度都暗示著一次随时可能的爆炸,我以为父亲的归来可能使这情形改观,殊不料他的脸上有著更多火光的影子,他好像是一枚地雷,随时都会有一触即发的可能,大概就是因为这一点,他所过之处,一切的谈话都会静下来,人人都开始避开他。可是这并不表示他具有一种家长的威严。我看得很清楚,这些人只是暂时躲他,他们心中对他的敌对意念很可能在与日俱增。我想这最大的可能就是因为他并没有把黄金美钞接收回来,使他们失望过甚。他是个使任何人都失望的人, 父亲的暴躁的脾气日渐显露,他对于他的士兵官佐发作得更加厉害,比较起来,他在家里已经是极力地敛藏脾气了。他的机关设在郊外的一个小镇石井的兵工厂遗址,他似乎是受命重建这个被战争毁坏成为废墟的兵工厂,他天天等著来家接他的吉普车去上班办公。我和他的司机很谈得来。司机告诉我说,我父亲是有名的坏脾气,在机关里成天到晚没停的骂人,官佐士兵没有一个不怕他的,见到他就像见到了阎王。从司机对他的兢兢业业恭顺态度看来,我可以想像得出他的官佐士兵的确是怕他的,有好几次晚上,我在三楼上听见楼下客厅里一片吵闹。那是父亲在咆哮著责骂他的部下,那挨骂的多半是他的副官或者军需官,他们经常在晚上到家里来见他,谈些什么公事的。他们几乎没有一次不是挨骂个半死的。 『混蛋!』父亲一骂人就将最粗鲁的乡下骂人话搬出来。他的声音又高又粗暴,简直整座房子都给震撼得摇动了。 『你奶奶的!混账!那个叫你这样办的!七号厂房下星期非修起来不可!』 『我枪毙你!你乱七八糟其名其妙!』 『你们敢不照我们命令去做!马上就枪毙你!』 『哪个讲修不好的?明天看见机器不动,我就砍了你的头!你马上滚回去!连夜开工!』 『那批枪械为什么要修这样久?加夜班!修不出来就全体枪毙!』 『那一个的主意拿公家车子去装货的?给我查出来!』 『饷为什么不发?已经领回来两天你为什么不发?你当心你的脑袋!发!立刻就发!不能等到明天!你立刻回去发!没有理由!今天晚上你不睡觉要发完!』 『混蛋!饭桶!』桌上给拍得震天响:『你们这些混账的东西!……』 父亲咆哮著骂人的话当然不只这一些,这不过只是我仍然记得的几句而已,据说他在厂里骂人更凶,能够到家里来谈的都是比较亲信的人物,尚且挨骂如此,其他部下就更可想而知了。不过即使骂得不比这样更凶,那也就够受的了。我在三楼上虽然只听见一部份,都全觉得心惊肉跳,何况是当面恭听的呢!有时候我真同情那些挨骂的人,有时候我会放下手中的书本,心中在想:不知道母亲当年何以会嫁给这样脾气暴烈的一个人,还有这么复杂的家庭,我越想越想不通。不过这种傻想法是不会想得太久的,我自己会谴责自己;我不应该想这些问题!这是上一辈长辈的事! 有一天晚上,父亲又在客厅里咆哮骂人。这一次适巧我在楼下,所于我全部都听见了。 那是一个技工,他跑来向父亲借钱。 『厂长!请你帮帮忙吧!我老婆这一个月就要生孩子了,家里一个钱都没有!』 『找军需官借去!』父亲说。 『我已经透支四个月的薪饷,无法再借了,』技工说:『李军需说要借就去向厂长想办法吧!』 『那找有什么办法?找又不是银行,又不是金山!』 『厂长,请你帮帮忙吧!』 『帮什么忙?』父亲的嗓门提高了:『我想帮也帮不了呀!全厂三百多人,每一个都来向我借,我这个厂长一个月只有这一点薪饷,我够借给那一个?』 『厂长!我的情形真是困难……』 『已经告诉你了!我没有钱!』 『厂长!你府上这样富厚,也不会……』 『你去找军需官,听见了没有?』 『厂长!你行行好吧!你府上……』 『这个家不是我的!我没有钱!你尽啰嗦什么?你给我滚!滚出去!』 『好的!我滚!』那个人的声音变了,』你等著瞧吧!』 『你敢怎么样?威吓我?我马上把你押起来!枪毙你!你他妈的比!』 『枪毙你!』这句本是父亲和许多当官的骂人的口头禅。骂尽管是这样骂,我们就从来没听从他真正枪毙过什么人。而他这一句口头禅也早已经变为兵工厂官兵技工开玩笑的话了。 『你当心!厂长会枪毙你!』他们常常都这样讲,可是谁也知道这只是一句骂人话。没有人认真的。 然而,这句话却叫那个技工受不了。 『好!』他冷冷地说:『你枪毙我吧!』 讲完这句话,他就奔出去了。 母亲忽然也出现了,她分明已经听了许久。 『为什么对一个技工发这样大的脾气呢?』母亲对父亲说:『他借钱,有就借给他,没有就婉转点告诉他没有,不就得了。』 父亲和母亲是很少讲话的,同住在一幢房子里,他们碰著面也不讲话,陌生得就像是从不认识的一般,这种情形好像是从他们在舰上见面的那一天就延续下来的。母亲似乎一直都在避免和他讲话,而父亲呢,仿佛是也不愿和她讲话,他是对谁也不愿意讲话的,对巫氏母亲也一样。 这一次母亲居然主动地对他劝告起来了,这更是少有的事。我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他们讲话,我为什么会高兴呢?我自己也不懂。 父亲对于母亲的劝告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没听见他讲话。倒是母亲继续说下去: 『狗急跳墙,你这样态度骂他,知道他要做出什么事来呢?』 『他敢怎么样?』父亲两眼一瞪,凶光外露。我吓了一跳。 那个技工一气之余,向什么当局告密了,说我父亲贪污,接收发了多少多少财产。这件事不久就爆发了。有一天晚上我听见父亲此任何一次咆哮得都厉害,不知道了这是什么事。过了几天就有一两个军官到家里来调查了。他们都是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来的。 『这幢花园洋房是什么时候买的?』一个年轻的上尉问我大哥。 『不是买的,是自建的。』 『什么时候建的?』 『有二三十年了。』 『令尊从海南岛回来置了(哪些)产业,在什么地方?』 『没有这样的事。』 『不是这一幢房子吗?』 『笑话!这房子是我们祖父盖的。』 『令尊从海南岛带回来了一大批椰子,有没有这同事?』 『有的,不过只有两百个,』大哥说:『不是一大批。』 『什么人能够证明只有两百个?』 『全家人都可以,我父亲的任何一个部下也(都)可以。』 『这批椰子是怎么来的呢?是他买的?还是人家送的?』 『是……呃……是他买的。』 『为什么买这样多?』 『送亲戚朋友。』大哥说。 『不是出卖吧?』年轻的上尉自己笑了。 『出卖?我们亲戚朋友这样多,连送都不够呢!』 『买椰子的钱是——』 『我付出的——』大哥迅速地说。 『你现在在经营生意,是吧?』 『不错,』 『是什么生意?』 『碾米厂,牛骨粉肥料厂,中药店!』 『什么时候开始的?』上尉问:『我是说,这些事业是不是最近才创办的?』 『不是,』大哥:『都是大伯父在二十多年前创办的,现在他年纪大了,交给我管。』 『生意怎样?』 『很好,足以维持全家生活。』 『最近有没有扩张的计画?』 『没有。』 『厂店都在什么地方?可以带我去参观吗?』 『可以!欢迎参观!』大哥说:『随时都可以带你们去。』 『好极了!』上尉说:『我们等一下去参观一下。不过我们想先参观一下府上,可以吗?』 『当然可以。』 大哥带著他们参观了几乎每一个房问,也给他们介绍家中的每一人,介绍到我母亲的时候,大哥说: 『这是我父亲的第二个太太。』 『是在柳州结婚的吗?』 『不是。』母亲简短地同答。 『啊!不是那一位!』上尉说:『那一位住在什么地方?』 『我们也想知道呢!』大哥说。 那两个调查官都笑了。他们却没有注意到人家的脸色多难看。 『好了,』他们说:『我们只要再到你们的店里参观一下,那么这里的调查就算结束了,』 临走的时候,上尉又说:『对不起,范先生,打扰了,不过,经过这番调查,我们对于令尊的家庭情况都很瞭解了。这一切资料对他都是有利的。如果厂方也没有问题,这件案子大概就不必开调查庭了。』 这件事后来并不像这位调查人员讲的那末顺利,有关方面在厂方进行非常详细的调查,所有的军品账目都挨项核对,据说查出很多地方不符实际情形。父亲的部下并不很支持他,连他的一向恭顺的司机的态度也变了,父亲的神情比以前更加郁怒难看,但是骂人比较少了。他不再对副官和军需官破口大骂,可是,这种改变已经太迟,据说军需官的证词对他非常不利,副官也在帮倒忙。司机对我说:『你爸爸贪污是没有的,但是他脾气太坏,太刻薄了,所以全厂没有一个人讲他好话的。』 案子拖下去,拖了很多,我不知详细的情形,只听说是相当麻烦,厂里一切不符的帐和接收期间的详细过程都在给翻来覆去地调查著,连私人宴客的细节都没有放过,许多微小的失窃事件都算在父亲的头上。告密的人增加了好几个,每人都握有详尽的『事实『与『证据『。 正在这件案子悬而未决的时候,另外一件事情又发生了:兵工厂里忽然失窃了二十多个马达和一批黄色炸药,这件惊人的窃案做得干净伶俐,一点儿痕迹都没有,数千磅的东西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真是骇人听闻的事,广州的几家大报都在本地新闻版刊出了涫息,一家的标题是:市郊石井兵工厂发生离奇大窃案。马达炸药神秘失踪。另一家的说:『三十个马达及数百磅炸药一夜鸿飞杳杳,石井兵工厂出现神秘巨窃『。小标题是:该厂少将厂长范子彦表示:军警双方正密切调查中,该案指日可破。』内容还提到了少将厂长范子彦前因涉嫌贪污,有关方面曾予调查,案件尚未完全澄清,今又发生此不幸事故……云云云云。 父亲必定烦恼极了,他更少在家,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回来的时间都很晚,我在半夜听见他的汽车停在门外,我会起来走下半截楼梯,躲在黑影中居高临下地看他,看著他一步一步地踏上楼梯,走到二楼他的房间去。他的房问的灯光从门顶的气窗射出来,有时我起来上便所,时间总是上午三四点了,他房里的灯还是亮的,门脚下的微缝漏出的灯光时常被黑影来回地遮隔。我不知道怎样一来,觉得父亲很可怜,他看起来是那样强硬暴躁的人,然而,我感觉到他很孤独.没有人能够安慰他,没有人能替他分忧,好几次,我悄悄地摸下楼梯,想到他的门上,对他讲一两句话,也许只是叫一声:『爸爸!』可是我都没有真正地这样做。 因为我忽然在半途胆怯了起来,他是那样地不可亲近的人,他的脾气那么坏!我怕他!我怕。 也许母亲也具有同样的感觉,我不只一次地看见她的房门轻轻地开了一道缝,让走廊上的灯光侵入她房里的黑暗中,让我看了她的晶莹的眼睛,她的眼睛望著父亲这一边,大约总有一两分钟,她的门才重新关上,锁匙在门锁里转动机括的声音在这午夜的大厦里清澈可闻。 两件案子都没有新发展,父亲的脸色更加深沉郁怒了,他在家的时候,家中没有人讲话,每一个人所表现出来的都是沉重的面色,当他不在家的时候,家里闲话就多了。 『羊肉没吃著,惹得一身骚!』大哥说。 『我早就讲过了!』大伯父说:『他不听,人家跟你到海南岛,千山万水,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千里为官只为钱?他偏要做忠臣!这个不许拿,那个不准动,这是国家的,哪也是国家的,你不给人家一点好处,人家不是偷的偷,换的换啦!你又没有两百只眼睛,看管得了这么多?人家就串同好了告你贪!国家国家!你有了事谁管你呢?活该呀活该!你要索性捞它一笔,大家有些好处,反倒不会有人告你了!』 『哼,也许他是回家装蒜呢!』大母亲说:『说不定的确发了一笔洋财,寄到什么四川去给那个柳州婆娘!出了事,就给家里添麻烦,倒楣的是家里人,享福的是外头的!』 『我说我老爹不中用!』三哥鬼叫鬼叫地说:『这些事情,送送红包不就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了?要不然就……要是我,我脾气一发,什么人都一概斩清杀绝了再说!反正命只有一条!笑话!贪污?连猎枪都没拿过一枝回家,人家多少人接收的发大财,那不算贪污?算什么?……』 楼顶塔里的二伯母不知道怎么也晓得了这件事了,她白天里也大喊大嚷:『好呀!抄家吧!抄家就好了,最爽啦爽死啦,爽,抄家吧,把这些没有良心的,欺负孤儿寡妇的,谋财害命,霸佔家产的死绝种都抓起来,送到流花桥去!报应呀报应!』 (乡语『爽『是快乐之意)(流花桥是刑场) 她的女儿绮华也在房里整天叫闹,不管有人听没有人听:『家当是我阿爹挣下来的!天下是我二房的!我二房可不能再陪你们倾家荡产!分家!分家!我不能让你们败下去,把全家都败光!你们赖!赖得下去吗?我去叫律师!执行阿爷的遗嘱!分!分了就干净!我看不惯这亲上加亲的狼狈为奸!如今贪污扒钱出了事,把我二房也赔在里头…………』 阿财哥说:『嘿——,这叫做,叫做——有好戏看!』 大伯母说:『做官做官,做什么官呢?尽给家里带来灾祸,先是留学日本,花了白花银子几十箱不说,又惹得人家说闲话,什历亲曰派。等到日本鬼来了,又说你家是重庆抗日份子,两个兄弟,一个个捉去关起来受刑,弄得几乎倾家荡产才赎出来,一个活活气死,剩下了神经老婆天天含血喷人!现在又出了事,叫人穿堂入室的看……』 总而言之,人人都发牢骚,没有一句话是支持我父亲的。父亲就像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竟没有一个是同情他的人。 正在这个时期,一件更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天晚上在梦中我听见轰隆的一声爆炸巨响,我以为又是日本飞机来投弹,吓得连忙抢向门外逃跑,跑到走廊外面,才想起战争早已结束,同时没有听见第二次响声,我然后才安心回去再睡。可是没睡多久,大概只有一个小时吧,大门外来了一辆汽车,跟著就有人在大门上用力敲著铜环,敲得整条街都给吵醒了。 男仆起来开了叫,有人一直冲进来,在花园里就大声地喊: 『厂长!厂长!』 我意识到又有什么意外的事发生,我摸下楼梯,我发现母亲也起来了,这一次她看见了我,我就跑到她身边去,巫氏母亲和别的人都纷纷地起来了,站在自己的房门口上。 父亲穿著肥大的睡衣,走出二楼前面的洋台。 『马副官,什么事?』 我们跟到父亲的身后,看见花园里仰面站立的正是他的副官老马,我们一家人都只喊他老马的。 『报告厂长,厂里又出了事啦!』马副官慌慌张张地说。 『是的!』父亲似乎很镇定,一反他的一向暴躁的态度:『我已经听见了!』 『厂长都听见了?』 『全广州都快震塌了!』父亲说:『情形怎么样?』 『第七号和第八号库房全炸掉了,』马副官说:『炸死了最少六七个人。』 『原因是什么,知道不知道?』 『技工们晚上在弹药库房拆除炸弹的撞针。』 『谁的命令叫他们加夜班的?』 『是厂长您的命令!』马副官说:『昨天您骂他们怠工,刘库长就叫他们加夜班,他们精神太疲劳,灯光又不够亮!』 父亲默然半晌,站著一动也不动。 『厂长是不是要到厂里去看一看情形?车子开来了!』 『我立刻就来,你等一等。』 父亲转身回房,这时候是子夜三十分,墙壁上的巨钟叮噹叮琅地奏出肃穆华美的乐声,父亲的面色非常沉重,两鬓的白发在灯光下皑皑闪光,头顶是秃秃亮亮的,他的两道浓眉攒在一起,面颊上过肥的肌肉无力地垂下,他的脸多么粗糙,他的体态多么痴肥臃肿,步子多么沉重,我觉得一阵心酸,鼻子也酸了,可是我竟不能安慰他一句,范家没有亲热的态度,范家只有遥远的关系,我竟不能向他表示一分我的关心和同情! 父亲究竟总是我的父亲,我怎能以他对我冷淡而幸灾乐祸呢?我总是关心他的。平常我觉得他可怕而不可亲近,现在我却觉得他很悲哀。 父亲匆匆地穿上他的军服,跑下楼梯。全家人都只能呆呆地看著他,没有一个人说话,每一个人都像木雕泥塑的人,脸上都是冷冰冰的表情。 母亲忽然跑进父亲的屋子,拿著他的大衣跑出来。全家的注意力又转移到她的身上,她似乎想追上去送给父亲,可是她没有,她将大衣交给我。 『赶快送去给爸爸,晚上外面很凉。』 我飞快地跑下楼梯,越过走廊,父亲已经走到大门口了。我追上去的时候,他已经坐上吉普车前面的座位了。 『爸爸!』我把大衣双手捧给他。 他接过去,并没有多看我一眼,就对司机说: 『快点!到厂里去!』 吉普车呼的一声开走了。我望著它的背影,看见在街头消失。我的眼睛湿了,我哽咽了。 65 我考进了东山的培正中学的初一春班,培正中学是一家基督教浸信会的学校,已经有五十多年的历史了,在教学和管理方面,可算是广州各中学里最认真的。考这家学校是母亲的意思。她认为我应该进一家比较好的学校。经过几个月的準备,我总算没有使母亲失望。考上了。然而,我入学的事却不很顺利。 『那么多的学校不考不念!为什么非要念培正不可呢?』大伯父首先提出反对:『念这种贵族学校!读出来又是一个只知道花钱的大爷!』 『培正的教学最认真。』母亲是向来不敢顶撞他们的,这一次却破了例:『收费虽然贵一点……』 『贵一点?哼!』三哥立刻说:『贵得多啦!最少要此一般学校贵两倍。』 『可是它的教育效率不只两倍。』母亲说。 『哦!真的!』绮丽姊姊说:『在教人奢侈方面,还不只两倍呢!培正岭南!哼!贵族得要命!学生都是贵族化的!』 『不见得每一个学生都是吧?』母亲说:『这是要看家庭环境和家庭教育的。』 『不错!可是你能给他什么了不起的家庭教育呢?』姊姊瞪著母亲说。 『我……』母亲有一些迟疑的同答:『不过,小虎是个懂事的孩子。』 『小虎还是圣人呢!』三哥说:『小虎了不起,你真了不起!太了不起了!』 『三少爷……』 『你别叫我三少爷,我担当不起!我是贱生贱养的,从来没念过贵族学校的!』 『你们别吵了!』大哥说:『我来讲一句公道话,我范家子侄从来没有一个进过贵族化学校的,我觉得如果小虎进培正是很难说得过去的事,同样是兄弟姊妹,有人读书花钱少,有人花得多,这些有欠公平的。再说,我范家以经商起家,大伯爷一向的意思是,子侄都无需读太多书,只要会写信记账打算盘做生意就够了。小虎去读那些贵族化的学校,钱花得多,又会养成好吃懒做的习惯,要不然就成为书呆子。无论对范家或者他自己都是没有好处的。』 『我不主张多念这些时髦的洋书,尤其是什么培正之流的鬼教会学堂,都是跟著一批神棍发戆!你们看,』大伯父说:『信了教回家祖宗都不拜!开口上帝!闭口上帝!吃一餐饭都是上帝给的,你不去做工,看上帝给你个屁?明明是家里给饭吃!偏要去多谢上帝!上帝是什么东西?』 『大伯爷!』母亲说:『我是拜菩萨的,但是我认为不应该任意批评人家的宗教和人家的神道!』 『我批评又怎么样?』蹲在椅上的大伯父大声地嚷了起来:『你去叫他的上帝来降祸给我吧!他有本事立刻叫我死,否则就立刻送给我一担黄金,我就说他灵!好好的祖宗牌位不拜,中国神不信,去信那些旁门左道的洋神洋鬼,这种人办的学堂还有好的吗?不准!范家的子孙绝对不准入这样的学堂!连祖宗都不要的鬼头鬼脑学堂!』 『培正并没有强迫学生信教。』母亲说:『这是可以不必顾虑的。』 『就是不信他的教也不行!』大伯父说:『我范家是克俭成家的,六七百文港纸一个学期的学费去读培正,你以为范家的钱是抢来的?打劫得来的?』 停了一下,他又继续说:『读洋学堂!把心都读野了,跟著就想进洋大学,想去外国!去日本啦,去美国啦,拿钱去外国跳舞,玩,到后来连自己姓什么都记不得了,只会向家里要钱!像老三!读了外国书回来,做了什么事?一文钱没拿回来家,几十岁了,做官!人家做官发达,他怎么要寄信回来要钱,几十岁人,还要别人替他管他大老婆小老婆的吃喝衣食!做官,非但没有光祖耀宗,还惹了几十样麻烦给家里!吃官司!有什么用?有什么鸟用处?不行!错一次,不能再错了!范家子孙永远不准再进洋学堂!不准!只要学打算盘学买卖就好了!我不指望范家出状元!出探花!』 父亲这些日子都为他的官司而忙碌著,很少在家里,当然是无法参加这种讨论了。我毫无支援,我们母子势弧力弱,没有办法可以抗拒全家人的压力。事实上,即使父亲在此,他也不见得能够帮助什么,他现在正在烦恼满身,一向都是受全家攻击的众矢之的,他自身难保,能够讲什么话呢? 看情形,我进培正的事是不可能成为事实的了。我自己也愿意放弃了。我不敢反抗全家人的意思,但是母亲坚持著!我非进培正不可。 『念书不光是念书本!』她对我说:『还要学一点别的,人人都说培正最重视人格品德的养成,妈不希望你将来做大老板,做大生意或者做大官,只希望你做著心地善良品行良好的人。现在只有教会学校特别注意这些。去吧!小虎,你不一定要信仰他的宗教,但是你应该让他那种宗教气氛陶冶一下,你记得曲江孤儿院的充满著友爱的气氛么?』 『可是,他们不给钱呀!』 『我去找你爸爸谈。』母亲说。 『爸会说明我么?』 『试试看吧!他应该会的。』 那天父亲回来以后,母亲带我到他的书房去,母亲将我考上和家里反对的事告诉他,话还没有讲完,他就不耐烦了。 『我不要听这些鸡零狗碎的是是非非!』他焦躁地说:『你们都不要讲,不该讲!』 『但是这是孩子的教育问题呀!』母亲说:『你不能全都不管!』 『家里孩子这样多,我一个都没管过,我现在管谁,让人家说我偏心?』 『你觉得你太对不起他们了?』母亲说,』是不是?那其实很简单,你可以补偿呀!你只有在关心上一视同仁,不能以都不管作为一视同仁!』 父亲暴躁地吼一声,说道:『你们通通死光就好啦!不死光我是没有一天安宁的!』 『子彦!』母亲并不恼怒,她缓缓地说:『你要认清楚,教养子女,是做父母的无可旁贷的责任,我如果还能全力工作,我自己早就供给儿子的教育,用不著回家来忍气吞声,没想到家里的看法这样,我迫不得已才来求你,我瞭解你目前的烦恼和困难,本来是不应该给你添麻烦的,但是,我实在是无法可想了?你冷静一点考虑吧!』 『你为什么非要他进培正不可呢?』父亲倒背著两手,急躁地踱来踱去:『其他任何一间学校家里都不会不支持的!你为什么一定要和家里作对呢?』 『理由已经跟你讲过了!』母亲说:『至于你说作对,我并不是和任何人作对,这家庭中没有我的地位,我凭什么和人家作对?』 『你讲也没有用!你这样的态度,以后就更难和家人相处下去了。』 『我并非一定要和他们相处下去不可!我忍辱回家,只是为了儿子的学业前途,得不到经济支持我儿子,我就没有兴趣再待下去了,谁甘心在这里受罪呀?我谁也不怕,只是为了我儿子才什么都忍耐下来,你别以为……』 『够了够了!』父亲打断她的话:『你别再烦我了,我,已经够烦的了!』 『子彦!』母亲说:『我讲完这两句就不再讲了。这个家,是你有份的,你也是一家之主,你应该拿主意的时候,就拿出点儿魄力来。比方说,儿子念书的事,儿子花的钱是他祖父留下来的财产,他有权利,你应该帮助他争取这项权利!儿子的学业前途不能交给别人,不能凭一个乡下老头儿和几个目光如豆的人几句话就算数!说不通,就是分家也得分一份给儿子念书!』 『这个家还不够乱的?』父亲瞪著眼睛,气冲冲地说:『你远要搅一份?你……你批评我的兄长……你你……唯恐天下不乱!』 『把家分开就不会乱了!』 『你敢讲这种话!』父亲声色俱厉地说: 『我都不敢提!你!有饭你就吃,有事就做?我家的事不容许你干预!』 『子彦!』母亲说:『我不算是你家的人,自然不敢干预你家的家事,可是,我觉得你应该拿出勇气来接管你自己的家,好好整顿一番!你不应该……』 『我不要你来教训我!』父亲说:『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可是你不知道怎么教育你的儿子!』 『我怎么不知道?』他说:『我比你懂得多!』 『那么叫你的大儿子拿钱出来!给小虎缴学费!』 父亲的火气似乎已经成为过去了,他一声不响地望著他书架上的书,那都是些厚厚的外国书,很多是日文的,都是他年轻的时候从日本带回来的书,经过二十多年,大部份都给虫蛀坏了。 他和母亲两个人谁也不看谁,似乎都在沉思。我站在一个角落里,也不敢吭气。 『叫他进公立学校不行么?』过了一回儿,父亲终于开口了,态度温和了许多。 『公立学校没有春班。』母亲说:『而且,我认为教会学校对他比较适宜。除了教育认真之外,培正的环境很好,我希望看见他过几年比较好一点的日子,我……你知道的,我看见儿子念好学校,过好的学校生活,我心才能安,这些年来的苦,已经叫他受够了,他小小年纪,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父亲不讲话,他拉开他的大抽屉,拿出一个土黄色的大信封套。 『都拿去吧!』他把它递给母亲。 我看见了,那是一个薪饷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