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以后妈妈跟杨说了一件事也是发生在扬扬上小学期间。那时爸爸从小学调到了环保局烧锅炉。
一间办公室里,坐着四个人。爸爸都不认识。
一个自称是街道武装部的站起来说:“我姓严,武装部的。”又指着旁边的三位说:“老葛,区武装部的。咱环保局的戴科长、小姚。”
“杨锦荣,汇报你的思想,交代你的问题。我再把政策重复一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拒不交代,死路一条。”严说。
杨站在一旁低着头一声不吭,他不敢看任何人,也不想看任何人,拿着纸的手有些发抖。
“说吧,别怕,政策很清楚嘛。争取早日解除管制,懂吗?”老葛说。
“坐坐坐,坐下说。又不是开大会。”这位戴科长有点口吃。
杨仍然站着没敢坐。“叫你坐下,还站着干嘛?”小姚说。
杨慢腾腾地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快说,我们可没那么多时间陪着你。”严有点不耐烦了。
“我生于XXX年XXX地,在XXX上小学,在XXX上中学,”
“别那么罗嗦,我们可没时间和你耗,拣重要的说。”小姚说。
“XXX年中师毕业,参加工作在XXX小学教书,三年后老校长退职,提拔我当了校长。”
“净说这些没用的,交代你是怎么参加国民党的,有哪些反共活动?”严说。
“怎么参加国民党的?老校长退休前对我说,国民党主张‘民主、民权、民生’的三民主义…。”
“住嘴,您反动立场不变,还敢为国民党宣传?国民党就是贪污腐化、祸国殃民的党。”严说。
“国民党祸国殃民。”杨锦荣重复了一遍。
“那你为什么还要参加?”
“因为,因为他们让我参加。”
“别人让你参加?表是谁填的,申请书是谁写的?”
“我,我自己。”
“这不结了。交代你自己的罪行,别扯别人。”
“我,我有罪,我站到了敌人一边。”
“又避重就轻,怎么是你站到了敌人一边,你就是敌人,阶级敌人。”
“我是阶级敌人。”
“知道吗,你的影响可不一般。”
“我的影响不一般。”杨鹦鹉学舌般地说着,语无伦次,原先准备的汇报材料用不上了,思路完全乱套了。他颤颤巍巍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我帮你分析分析吧。”戴科长抽了口烟接着说。
“你是小学校长,你的反动思想不仅影响老师,还影响了学生,把那些祖国花朵的纯真心灵全给染黑了。你当了几年校长?”
“八年。”
“八年,你知道八年有多长吗?整个一个抗日战争。就算你们小学每年招四个班,一个班四十八人,四四一十六,四八三十二,每年一百九十二人。八年再加上教职工,毛两千。还影响到他们的亲人,你毒害了这么多人,罪大恶疾呀。”戴科长分析起来头头是道,而且也不结巴了,真是奇怪。
“你罪行累累,罄竹难书。”
“杨锦荣,你是反革命分子,被管制分子。只需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无产阶级红色江山牢不可破,国民党已被赶出大陆,赶到了台湾那么个小岛上,你要丢掉幻想,老老实实接受改造。”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今后要主动向居委会汇报思想,争取早日解除管制。”
杨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噢,还有一件事,为了利于你思想改造,从明天开始,你除了烧咱们局的锅炉外,下午三点到六点去环保组掏粪。肮脏的思想只有在艰苦的劳动中才能得到更新,六点以后你再把锅炉封好,怎么做你看着办。总之锅炉房的事不能耽误。”
杨又点点头,会议结束了。
杨是三年前被撤销了校长的职务,在门房呆了半年后调到环保局的。因为有人反映,他经常和老师同学打招呼,影响不好,再说让个反革命看大门也是丧失阶级警惕性的表现。
杨踉踉跄跄走回了锅炉房,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该做什么。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要封炉子。他擞了擞火,添了新煤,又用湿煤封好,火不能灭,明天全局的人还要喝开水,用热水呢。
做完这一切,他关了灯,锁好门,朝回家的方向走去。走呀走,竟忘了拐弯,一直走到了海河边。
河上停着一艘轮船和几条小船。轮船灯火通明,小船却十分黯然,船头上的一只小灯鬼火似的忽明忽暗。水面漆黑一片,没有一点生气,冷风瑟瑟,饥寒交迫。
“饥寒交迫的奴隶”杨把自己吓了一跳,这是一个多么危险的念头。他愣愣地看着河水,平静的河水上路灯的倒影一晃一晃,哪里是我的归宿?哪里是我的家?
四面钟当当当地敲了起来,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忽然有一个人走到他的跟前。
“杨校长,我从老远看着就像您,您在这干嘛呢?”原来是学校的老门房。
“干什么?噢,不干什么。”
“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回家?”
“噢,回家。”
“我刚到我丈母娘家去了,现在回家,和您顺路。您坐我的‘二等’,捎您一段儿。”
杨顺服地坐在了老门房的自行车的后衣架上。
到了胡同口,杨下了车,谢了老门房,回到了家里。
“哟,你怎么才回来呀,都把人急死了。”妻子说。
“吃饭了吗?我给你热饭去。”妻子又说。
“我不饿,我累了。”说着,杨躺在了床上。
类似的事情妈妈说过好几件,以后扬扬万万没有想到这种阴影竟变成了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