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勇今年上高三,本来不想参加高考,姐姐已经是前车之鉴,早点儿工作还可以减轻家里的负担,可老师非让大勇试试。老师说,按大勇的学习成绩,考北大清华都有可能,没试一下就放弃,太可惜了。当然政审很关键,不过万里也许有一,好学校不要,没准差学校还能有戏。一来二去的把大勇说活了,妈妈爸爸和杨也都同意老师的意见,工作早点儿晚点儿也不在乎这两三个月,所以大勇也参加了复习。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工厂停产了,学校停课了,高考也停止了,唯一的就是革命。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读毛选、写大字报、打倒地富反坏右、打倒封资修、打倒党内一小撮、打倒走资派、打倒资产阶级反革命路线、打倒黑帮及其爪牙、打倒保皇派、打倒刘少奇、打倒彭真、打倒彭德怀、打倒陆定一、打倒陈伯达、打倒陶铸、打倒王力、关锋、戚本禹、打到陈再道,打到陈希濂、打倒孔家店、打倒三家村、打倒裴多菲俱乐部、打倒、打倒、打倒、打倒林彪、打倒邓小平、打倒四人帮、打倒刘校长、打倒杨锦荣、打倒、打倒、打倒,原本和杨家划了界限的张家也因为张大哥在洋行工作过,成了里通外国的特嫌而被打倒。
胡同口后搬来的那家姓洪的,手表厂的书记,挺好的,怎么也成了党内走资派。打倒张XX的大字报盖上了打倒扬XX的大字报,打倒洪XX的大字报又盖上了打倒张XX的大字报。当然洪的大字报也会被其他的覆盖,真是革命洪流一日千里。爸爸作为最早的一批地富反坏右被关进了牛棚,没过多久,走资派也多如牛毛,牛棚关不下这么多阶级敌人,爸爸被赶回了家。
革命大串联、文攻武卫、捍卫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捍卫中央文革、捍卫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捍卫、捍卫、捍卫…上山下乡…。不知道还有什么不打倒,还有什么不捍卫。
人们疯狂了,理智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当文明遭遇了野蛮,当愚昧充斥了人们的头脑,是非再无标准可言,人们迷茫了,被洪水猛兽裹挟的人们已经身不由己了。
一直过了很长时间,说起文革的事儿,妈妈还总是说,解放的时候打倒蒋介石、打倒国民党、打倒地主富农、打倒资本家、打倒美帝国主义…。那是因为他们是坏人,可这些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好人,怎么也打倒啊?而且打起来没完没了。 妈妈不明白,杨也不明白,谁又能明白呢?
文革开始后,大勇不能参加红卫兵,也不能跟着去扫四旧、抄家、贴大字报…。那是革命小将,红五类的权利,他只能缩在家里,当然有时候也到街上看看大字报什么的。他跟同学去过北京,北京车站的大字报“老子英雄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震了他一下子。他不知如何是好,提心吊胆地跟着同学去北大、清华抄了大字报,大字报上说的事情,他始终也没闹明白。
当晚住在北京XX中学,学校的大门口也有大标语“老子英雄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还多了一条“是好汉的我们欢迎,是混蛋的你他妈的滚蛋!”。大勇的心忐忑不安七上八下,大勇和他的同学商量了一下,决定马上回天津,这个同学也是出身不好。
当上山下乡的浪潮席卷全国时,大勇他们这个年级首当其冲。最高指示就是命令,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大勇十分矛盾,爸爸从牛棚回家后,精神恍惚,视力极度下降,原先爱看的书都已经付之一炬。爸爸失去了精神支柱,每天只有拿着“红宝书”翻看,动不动就跟妈妈发脾气,除去到单位被革命外,在家就缩在屋子一角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不跟任何人说话。
可怜的妈妈担惊受怕,身体坏到了极点,失眠是家常便饭。买煤、买水、买冬储大白菜这些体力活都是自己干,如果走了,谁来干?所以他想先拖一拖。
学校有任务,街道有任务,容不得他往后拖。学校的老师和街道的干部联合一起,采用了据说是桃园经验的熬鹰战术,歇人不歇马。具体说,“歇人”就是,老师和干部一拨一拨的轮换着来给你做工作,宣传党的政策,宣传党的路线,宣传上山下乡的重要性和必要性,那是关系到我们党、我们国家生死存亡的大问题,宣传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现实意义和长远意义,等等,等等。“不歇马”就是被动员的对象24小时不许睡觉,这也就是“熬鹰”战术。妈妈已经十分虚弱的身体,哪经得起熬啊,街道干部还说,你们家三个子女,已经有一个留城了,当然指的是杨。那两个都得走,大勇只好报了名。
这次是去牧区,“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这也是很多同学选择呼伦贝尔大草原的重要原因,毕竟是年轻人,有一颗火热的心,对草原充满了幻想,对未来充满了期盼。对党的话深信不疑,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坚定不移。
杨和妈妈回到家,小瑛不在,桌上的饭盒也没有了,肯定是给爸爸送饭了。杨去学校看了看,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仍然没有要上课的意思,只好悻悻地回家。
一直到吃晚饭小瑛还没回来。妈妈有点担心。
“小瑛还不回来,我觉得不太正常。”妈对杨说。
“您别担心,没有什么正常不正常的。现在所有的事儿按原来的观点都不正常,可按革命的观点就正常了。”连杨自己都觉得有点矫情,也不知妈妈听明白没有。
“回来,你跟她说说,外边这么乱,一个女孩子家还是小心为好。”妈妈说。杨点了点头。
快九点了,小瑛回来了。也没跟妈妈和姐姐打招呼,就一头歪在了床上。
“吃饭了没有?”杨问。
“没有。”小瑛提高了嗓门回答。
“饭给你留在锅里。”杨说。
“不吃。”
“革命也得吃饭啊。”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
杨没有办法只好由着她去。这几天杨总觉得小瑛神神秘秘的,家里的抽屉、柜子等也被翻得乱七八糟。又过了两天吃中午饭的时候,小瑛忽然说:
“我宣布一件事儿,都注意听着,我已经报名并且被批准上山下乡了。”妈妈和杨都大吃一惊。屋里顿时陷入了僵局,沉了一会儿,杨问:
“怎么回事儿?能不能说具体点。”
“有什么具体的?要说具体吗,就是我要离开这个家,远远地离开这个家,和这个让人沉闷,使人落后的家庭彻底划清界限。”
“都定了?”妈妈问了一句。
“对。都定了。这是我的批准证书。小瑛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纸,最上方是毛主席戴八角帽的头像。下面写着:XXX中学高中生杨亦瑛同学坚决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伟大的号召,积极报名上山下乡,希望你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下款是TJ市革命委员会上山下乡办公室,XXXX年X月X日。还盖着一个大红印章。
“这么重要的事儿,你怎么也不跟我们商量一下。”杨说。
“这有什么商量的,‘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我们的…。’我已经十六了,完全可以决定自己的事情,我们写了血书。”小瑛拿出一条白手绢,平铺在桌子上。只见上面有一个“心”字,深一块浅一块的红色,是血色。她又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想着毛主席,念着毛主席,紧跟毛主席,捍卫毛主席”。
“毛主席在北京,你到那么远怎么紧跟毛主席?”杨问。小瑛愣了一下,然后说:
“这我不管,反正我要去。”“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忙又加了一句。
“你不是初三吗?怎么成了高中生了。”杨指着证书问。
“这容易,我叫他们写的。再说我初三毕业,不是就要上高中了吗?”
“去什么地方?”妈妈无可奈何地说。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到东北黑龙江XH种马场去。”
“那么远。谁跟你一起去?”杨问。
“人多了。”
“你们班有谁?”
“姜卫东。”
“男生女生?”
“当然是女生,我才不跟男的一块去呢。”
“我怎么不记得你们班有个叫姜卫东的?”
“新改的名字,就是姜晓燕。晓燕跟我这个小瑛似的太俗气了,一点也不符合时代潮流,她就改了。我也想改的,卫东、爱东、学东、爱农、爱疆都有人叫了,我一时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再改也不晚。”小瑛滔滔不绝,十分激动。
“什么时候走?”妈妈觉得拦不住她了。
“下星期三,还有五天。”
“唉,走吧,革命去吧,妈妈爸爸对不起你,这个家影响了你的进步。”妈妈几乎是哭着说的这番话。
妈妈给她赶制了一身棉袄棉裤,杨给妹妹买了一双雨鞋,一双绿军鞋。星期三的早上,天阴阴的,杨和妈妈送小瑛上了火车。小瑛一直装着没事儿人似的,抬头挺胸的和姜卫东走在前面,上了火车也尽量不看杨和妈妈,但杨觉得出她心里很空,就尽量地靠近她,而且不提离家的事儿,只是说些无关的事儿。火车开了,小瑛偷偷地用手抹着眼泪儿,然后对杨和妈妈笑了笑,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