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返回兰州
这是一辆拉货的中型卡车,车篓子里可以坐三个人。这次去的是两个司机和一个搞外调的干部,两个司机好轮换开车。先到临洮调查军垦农场一个走资派的材料,然后再到西安拉买好的东西。
车篓子里已经有三个人了,王强只好坐在后面装货的车厢里。小雁给王强拿了条被子,大鹏的朋友说夜间冷借给王强一件棉大衣。王强一个人蜷缩在后面的车厢里,无论如何省了火车票钱,另外也不需要为上厕所烦恼,只是有点冷,不过有棉被和棉大衣还是能抵挡一气的。王强的心里不是滋味脑子也闲不住,一方面想爸爸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回到车间怎么向领导交待。另方面又担心妈妈承受不了这么沉重的打击。想着,想着,忽然想起了他们兵工厂前一个月的一件事儿。
一次批判厂里党内走资派,厂党委黄书纪的大会。几个红卫兵押着黄书记上了台,黄书记被反翦着手,低着头站在台上,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风光。一个红卫兵抓着黄的头发,把黄的头拉起来,说:
“看看革命群众的巨大威力。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拒不交代,死路一条。”王强看见黄的脸色十分难看,眼神迷离,嘴费力的张了张。
几个人走上台揭发批判黄的罪行,然后扯着脖子高呼口号。“打倒黄XX!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台上的人揭发批判了什么王强根本没听清,只是口号的声音洪亮声嘶力竭。王像大多数人一样举了举手,张了张嘴。忽听旁边坐着的车间党支部书记说:
“强子,上次你的先进没通过就是栽在这老家伙手里,上去说两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接着又说。
“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顺势把王强往前一推。王强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劲儿,真的上了台,按了黄书记头一下,没想到黄就跪在地上了。也许是王强用的劲儿比较大,可王强没觉得用什么力。也许是这些天来黄太虚弱,也许是因为站的时间太久了,又反翦着手,低着头。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黄跪倒了,半天也站不起来。
“起来,起来!老家伙,别装怂,和人民作对绝没有好下场。”旁边押着黄的造反派说。
“打倒黄XX!砸烂黄XX的狗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王强站在那儿,自己也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
大会结束了,王回到宿舍休息。第二天一早,就听见有人说,黄书记跳楼了,是从办公楼的三层跳下去的。据说看守他的红卫兵快天亮时犯困,黄就从窗户跳下去了,一声闷响把看楼的李大爷惊醒了,他出来一看吓了一跳。慌忙叫人把黄抬进了屋里,找了辆排子车把黄送到厂医院,命是保住了,可弄了个高位截瘫。
王强不敢再往下想了,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黄书记是有觉悟的,在全厂的大会上,总是一套一套的给大家讲话,王强的印象黄书记挺乐观的,怎么也会像爸爸那样走上绝路呢?和自己的那一下有关系吗?
一个急刹车,王强的后脑勺撞上了车篓子的后壁,只听有人喊他的名字:
“哎,强子。下来,今晚咱们不走啦。”大鹏的朋友说。
王强从棉大衣中钻出来,发现天已经黑了。王强跳下车,看见面前是一个小旅店,“永红旅店”几个大字歪歪扭扭地写在墙上。办手续时店主问:什么出身?大鹏的朋友给王强使了个眼色,就听见一起来的那个干部说,全是贫农。店主把他们领进了一间大屋子然后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那个干部答,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屋里一个大炕,庆幸的是这晚上没来别人,他们四个人睡在这炕上还挺宽绰的。王强这些天没睡个好觉,确实又乏又累,开始还听见几个人说话,没过多一会儿就呼呼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吃了早饭,就出发了。大鹏的朋友让王强坐车篓子里,自己坐后边车厢,王强说什么也不肯,他想已经很麻烦人家了。他仍然一个人在后面的车厢里坐着,他不愿和别人说话,没这份心思。因为昨晚睡得好,王强觉得今天头脑格外清醒,他又想起了,昨晚住店时的情景“全是贫农”。
大鹏说,批斗爸爸时,红卫兵说爷爷是假英雄真地主。爷爷真的参加了抗美援朝,真的在上甘岭战役中坚守了十天十夜,真的有国家发给他的二级英雄勋章,闪闪发光。还有腿上和腰上的枪伤怎么会是假英雄呢?爷爷是地主吗?说不清楚。真真的是,翻手如云覆手雨,黑白世人怎能分?。
自己是贫农出身还是地主出生呢?出身怎么对一个人那么重要呢?阶级烙印是什么?听说毛主席也是富农出身。一个人怎么能像毛主席那样和家庭划清界限呢? 自己本来是要和家庭划清界限的,和右派的爸爸划清界限,可这次自己怎么又回家了呢?是车间主任让自己回去的,是他不让自己和家庭划清界限吗?一连串的为什么搅得王强头都疼了。
爸爸为什么是右派,还是极右。本来他想找个机会问问爸爸,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带着一连串的为什么,他们到了临洮市。临洮是个小县城,是省会兰州的南大门,距兰州差不多100公里,坐长途车只须一个多小时。刚一进临洮就见墙上刷着大标语“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也有一些大标语已破了,在风中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