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梦-情系你我他-19c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爸爸就被揪出来了。说老右派要算新帐,后来又提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爸爸弄到厂里不让回家,我们有时去给送点饭。再后来,从省里来了一些红卫兵,腰里系着皮带,皮带又宽又硬,想抽谁就抽谁。厂里的一些人也跟着学,也系上了又宽又硬的大皮带。
听妈说,上个星期,大概是星期一,一拨人押着爸爸来家里乱翻了一通,让爸爸交出变天账,又说爷爷是假英雄真地主。爸爸交不出,他们也翻不出什么。就抡起皮带猛抽爸爸,妈妈在一旁跪地求饶,他们根本不理,折腾了一通扬长而去。我和小雁从农场回来,看到这种情形也不知怎么办好,小雁只知道哭,我劝了这个劝那个,可这是劝说能解决的么?我做了点饭,也没人吃,就这么熬着。
我又怕事闹大了连累了小雁和我,就让他们早早关灯睡了。第二天上午还算平静,下午,那帮人又来了,又把爸爸带走了。星期三早上,农场来人说,爸喝了敌敌畏正在医院呢,有人告诉了小雁。小雁找我一起到了医院。医院里乱乱哄哄,大字报铺天盖地,好几个老大夫都进了牛棚。
我们到了急诊室,爸爸躺在那口吐白沫。几个戴红袖章的人说,这老家伙装死,自绝于人民,根本不应当给他治。我和小雁跑前跑后也没人敢理,眼看着爸爸难受劲儿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小雁疯了似的,大嚷大叫。来了一个大夫,看了看给开了点药说,回家吧,吃了药,不好再来。我们把爸爸抬回家,到晚上爸爸就咽气了。
第二天妈妈到场部找他们,他们说爸爸是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罪该万死,罪有应得。还说,赶快把人烧了,不要造成不良影响,让我们和爸爸划清界限。
王强再一次掀开盖着爸爸的床单,爸爸的脸有些变形,嘴歪到一边,十分痛苦。
王强的心像被什么咬噬着,悔恨的泪水无法停住。为什么自己一走这么多年就没有回来看看爸爸妈妈呢?为什么自己就一心想着脱离这个住着自己亲人的地方呢?为什么自己只想到右派爸爸对自己的影响,而没有想到爸爸承受的痛苦呢?王强跪在爸爸的遗体前,痛哭流涕,说:
“爸,不孝的儿子回来了,我对不起您啊!”好一阵子,大鹏才把他拉起来。
“强子,小声点儿,别忘了你爸是右派,又是畏罪自杀。我说了你别不爱听。”
“大鹏,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好,我就直说了。爸爸一死百了,你一走百了。我、小雁和妈妈还要在这生活,你说怎么办?再说你爸也是,就这么想不开,这一死更说不清了,还要连累我们。”
大鹏的话里明显带着埋怨的口气。可又能怨谁呢?怨自己吗?怨大鹏吗?怨爸爸吗?怨大夫吗?唉!怨谁呢?
大鹏是个孤儿,据说,他爸爸在最初开垦农场时,出了一次事故,那年大鹏刚三岁半,妈妈在大鹏十岁时得了重症,医治无效,撒手人寰。只留下大鹏和一个比他小三岁的弟弟。他和弟弟是农场养大的,弟弟也在农场干活。
王强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掌心里净是汗。心沉沉的,就像压了块大石头。听完大鹏的叙述,不知说什么好,也不想说什么,他又能说什么呢?一时屋里极为安静。过了好一阵子,王强才觉得好受点了,于是拉着大鹏的手说:
“你说得对,你们还要在这生活,你和小雁都是我的恩人,我没做到的,你们做到了,我没尽的孝,你们尽到了,谢谢!”说着王强站起来给大鹏鞠了一个大躬。
“哥,你这是干嘛,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别往心里去。”
“不,我是真心的。我对不住你们,我爸牵连了你,我给你们道歉。”
第二天爸爸的遗体火化了,他们偷偷地把骨灰埋在附近一棵树下,又陪了妈妈一天。大鹏有个朋友要开车去兰州附近的临洮,一个小城市外调。王强可以跟他的车到临洮,临洮到兰州就好办了。只是明天天一亮就得走,王强考虑再三,只好和妈妈说了,还说了来的时候坐火车多么难。妈妈说:
“你不用担心我,总是要走的,你在家多一天少一天都一样。你回来咱们娘儿俩见了面就行了。”
王强只好改变了去硝宏村看大叔的计划,踏上了回兰州的征程。临走时大鹏的眼神,妹妹和妈妈的泪水历历在目,总也不能抹掉。这正是“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