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他妈,是真的,是真的,你看下面还有大红章呢。”一会儿大叔又回来了。他说:
“刚才我和队里商量了一下,后天给你们开个欢送会,你们也准备两样菜,全村的人聚一聚。再过两天我和大队会计一起赶车送你们去石河子,大队会计和军垦农场的会计熟,可以帮你引见引见。”
“太感谢了,你想得真周到。”
“你们在这也两年了,和大家处得不错。一说走啊还真有点舍不得,可又不能让你们在咱这小村子里窝着,你们都是文化人,有大用项的。我那儿子和强子像兄弟似的,一听说强子要走,正在家生闷气呢。”
“强子,一会儿去大叔家看看。”爸爸说。王强点点头。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不高兴,真要走,他确实舍不得这儿的朋友们,特别是阿里木和巴图尔。两年来他们朝夕相处,不分彼此,不用去学校,不用做作业,自由自在。可正像大叔说的,他不能窝在这个远离文明世界的小村子里,像大叔一样度过他的一生,他应该有更好的人生。什么是更好的人生,他从来没想明白过。小学时一次班会畅谈理想,扬扬说要做天文学家,大家哄地笑了。什么是天文学家?蔡蔡说要当地质学家,也许蔡蔡真的去贵州当地质学家了?球说他要当工人,老师批评他没有雄心大志,自己的理想是什么?想当解放军,像爷爷一样当个战斗英雄,多神气。军垦农场怎么也和军队有关系,也许自己的理想要实现了。
村里有个女孩儿让她动过心,乌黑的头发梳着一大堆辫子,走起路来,辫子一甩一甩的,勾人的魂儿。大眼睛就像黑宝石似的,忽闪忽闪地放光。一边一个酒窝,见了你就羞涩的一笑,三天你都忘不了。明眸秋波,妩媚动人。特别是夏天,穿着花连衣裙,跳着转圈的舞蹈,还跟你动脖子,就跟天仙一样。她总和王强他们男孩子缠在一起,活泼、开朗,骑马、放牧一把好手。她经常找个词儿到王强家来,送本书啊,问个字儿啊。王强也挺喜欢她的,可不知怎么的却代替不了扬扬在心里的位置,只不过把他当成自己的妹妹。
一大早村子就热闹起来,人们把自家的桌子搬到唯一的街上,摆成一长溜儿,两边放上长条凳。紫色的、绿色的葡萄、哈密瓜、白兰瓜,香梨、葡萄干、大杏干、瓜干、瓜子、馕、炸散子、烤羊肉……,应有尽有。孩子们穿上漂亮的衣服,窜来窜去,有的实在忍不住了就捏点什么放在嘴里。每年秋天收获瓜果的时候,村里就要举行这么一次仪式,庆祝丰收。这也是村子里最热闹、最隆重的活动。大叔从家里抱来一坛子酒,给摆在桌上的一个个大碗里斟满。
妈妈做了葱油饼、肉炖土豆、炒辣椒等几个菜让强子端到桌上,自己又换上多年没穿得花上衣,爸爸破例穿了件西服,妈妈从箱子底下翻出王强的白衬衫,一比短了一大截,王强只好穿了爸爸的一件条格衬衫。村里的男人都穿上了带花边的白衬衫,带上新疆小帽。大叔还特意给强子戴了一顶,说送给强子作纪念。女人们则穿上花连衣裙,最漂亮的是那些少男少女,维吾尔族天生丽质,汉族人没法比。饭后还有唱歌跳舞,维族人无论男女老少个个能歌善舞,他们根本不用学,基因里就会。我们学了半天还是跟不上趟,王强学会了打手鼓,跳舞总是过不了关,但有时候兴致来了,又难以推辞朋友们的诚意,也上去比活两下,姑娘们抿着嘴笑个不停。
王强家的东西少得可怜,加上爸爸、妈妈、王强、妹妹、会计和大叔一个马车就装下了,也有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爸爸让留给了大叔。马车在土路上颠簸了很长时间,终于转上了通往石河子的柏油马路,路两旁一望无际的稻田,绿油油的,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塞外江南吧。王强异常兴奋,哼起了中学时学的歌曲。
“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碧绿的湖水流过无边的稻田,无边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
“哥,你见过海吗?”王强被妹妹一问,才回过神来。他用手刮了一下妹妹的鼻子。
“没见过真的大海,可我在电影里见过,波涛汹涌,一望无边,非常神奇。”
“哥,你唱的歌真好听,再给我唱一个。”
“好,哥再给你唱一个《勘探队员之歌》。”
“‘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林中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背起了我们的行装,攀上了层层的高峰,我们满怀无限的希望,为祖国寻找出丰富的宝藏。’我原来想当解放军战斗英雄,后来又一心想当个勘探队员。走遍祖国大好河山,多带劲呀。”
“哥,你唱得真好。”
“强子,两年了你也没给咱乡亲们唱个歌儿。唱得不错。”
“我这不是给您唱吗?”说着到了军垦农场的总部。
“到了,下车喽!”
爸爸当了会计,妈妈也成了农场工人,我和妹妹都上了学。心想,好日子来喽。那儿的教学水平低,我去了就插班到高一,所以也没算耽误。高中毕业,我爸让我考大学,我才不考呢,你们知道我本来就不是念书的料。
我们那的男男女女都在农场里干活,每月的工资不高吧,也有三十多块。年轻小伙都是拖拉机手,还有额外的补助。我爸也只是说说而已,并不强求我考大学,我妈知道我不爱念书,也就由着我去。我如愿以常在农场当了一名拖拉机手,我们虽然不是正规军队,可也发绿军装,只不过没有帽徽肩章,也按连队编制,所以我干得还挺带劲儿。半年后就升为副排长了,我们那是第59师3连5排。
我还跟一个女孩儿打得火热。她也是一名拖拉机手,干活干脆利落,每次我们俩人完成的任务都不相上下。她是个师长的女儿,活泼、开朗、无拘无束、大胆、泼辣而且有艺术天分,开联欢会时唱啊、跳啊全拿得起来。追求她的人很多,可她偏跟我好。
后来这事传到她妈妈耳朵里,她妈便托人到我们家找我妈游说,我们家闺女早已名花有主了,男方是个副团长,年轻有为,定金都下了。人贵有自知之明,别弄得最后谁都不好看。我妈问了我情况,又说,强子别惹事,咱们斗不过人家,好女孩儿有的是。我只好忍气吞声,谁让咱没人家官儿大,没人家根子硬呢,又是右派的儿子,我也不想连累她,就想办法疏远她。
两个月后一纸调令,把我调到了农场小学。我的性子,你们知道,没耐心。学生不听话,急了我就拳脚相加,考不及格我就罚他们的站,有时也连打带骂,心想反正我是为你好,恨铁不成钢嘛。
一次麻烦来了,一个男生,四六不懂,上课乱接下茬,在我的课上他不敢,在副科老师的课上就胡来,好几个老师跟我反映。我把她叫到办公室,开始我还挺耐心的,他刀枪不入还杠头,一下就把我的火激起来了,我给了他一巴掌,手指甲把他的脸划了一个大道子,他妈妈找到学校,不依不饶,非要让我给那孩子赔礼道歉,我也不吃那套,结果给了我一个处分,工资升级也免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孩子的爷爷是军垦农场的元老,王震手下的一个连长,学校惹不起。我咽不下这口气,一气之下不干了,在家泡病假,爸妈劝我,我一点也听不进去,一心想调离学校去当工人,更想远走高飞脱离这个鬼地方。
机会终于来了,一天我的好朋友告诉我,他的一个远房表哥在甘肃兵工厂工作,想调回新疆,需要对调对象,问我愿不愿去兵工厂,当时我就答应了。这是我盼望已久的,我不能错过这个好机会,兵工厂的情况我一点也不了解,心想当工人就行,再说甘肃比新疆离天津近呀。我妈说:
“甘肃不一定就比石河子好,再说你也没去那看看,什么都不了解。你一走这么老远,回来趟不容易。”
我当时根本听不进去,执意要去。我妈说多了,我就躺在床上不起来,也不吃饭。临走时我爸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发闷。我妈说:
“强子,你决心已定,妈也不拦你了。出门在外要自己照顾好自己,那火爆脾气也得改改。有空常回家来看看,这几年你爸身体不太好。”不知怎么的鼻子一酸眼泪在我眼框里不住地打转。我强忍住,怕我妈看出来。
大家像听故事似的聚精会神地听着,全忘了吃饭喝酒的事儿。扬扬看了王一眼说: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后来。明天再说吧,别让我一个人把时间都占了,太没群众观点了。”
一阵沉默,没人想说话。“事儿要说,酒也要喝。”高打破了僵局。
“为了难忘的过去,更为幸福的今天,干杯!”大个儿举起酒杯。
“干杯!”大家举起酒杯。人们心里苦涩涩的,又是一阵静默。
“哎,王强,给咱说句维吾尔语。就说你好吧。”球说。
“这好办,你好,亚克西目斯其中克,ke的发音,可以用爆破音失音来读。即,ke不发声,但要留出时间空隙和嘴型,好比假动作。哈哈!”
“雅克……。不行,咱学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