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那位男同志带了三位老人来,一男两女,大家各自作了自我介绍。其中一位较胖的男同志说:
“你问的范宏起呀,那可是好人。我58年进厂,就跟着老范。当时我才十九,他呢,也就三十六七。真能干,不仅技术好而且不惜力气,经常领着我们干通宵,那精神头谁也比不过,哪儿艰苦,哪儿危险准有老范。老模范,所以人们不叫他范宏起,叫他范红旗。一点不错就是一面不倒的红旗。59年,矿石跟不上需要,厂子要选派一部分人去矿山,第一个报名的就是老范,我也报了名,我们一共去了18个人。矿上是真累啊,累还不说,工作环境太差了,安全根本没保证,每天从井下上来就跟小鬼儿似的,每天的希望是什么?是能活着上来,别的根本不想。我当时有个女朋友,要跟我吹,我受不了就偷偷跑回来了,降了一级工资。”
另一位瘦点儿的师傅说:“别你一个人都包了,我也说几句。我也跟老范一起上了矿山,当时年轻啊,啥也不怕,啥也不想,干了一年,厂子抽我们回来,老范说什么不回来,他说,哪儿艰苦哪儿就是我的家。还把老婆孩子都接去了。他就一个独生女,叫范育才,小名蔡蔡。”
“对,蔡蔡。蔡蔡现在在哪儿?”王强急忙插话。
“蔡蔡在哪儿?说来话长了。”老女人插话。她神情庄严,屋子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闷了,王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是默默地看着老女人。话还没出口,老女人已是泪如雨下。
“太惨了,不敢回想啊。我们和范家是邻居,一扇墙分两家,谁家说话声大点儿,那家都听得见。范家三口都是好人,好好的人。范师傅我就不说了,刚才老俩都说了。蔡蔡妈好心肠,在医务室工作,谁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找她,不管早晚她准去,有时候半夜也有人找。连附近的老乡也找她,信得过啊。还会裁剪,我们这儿做衣裳都让她给裁剪。
再说蔡蔡,来到矿里,就没学上了,这儿最高到小学,那会儿蔡蔡已经初中毕业了。矿上原来有一位老师,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就回六盘水了。也不能赖他,矿里的环境太艰苦,当老师的要自己买粮、买菜、劈柴、烧饭,冬天屋子里阴凉,也没个炉子取暖,有时候冻得手脚都破了。
贵州就是穷地方,矿上更穷,附近村子就别提了。远处山里更没法说,听一个探矿队的说,他们去山里探矿,那儿的人连人民币都不认识,留着清朝时的大辫子,穷得连被子都没有,晚上睡觉就往稻草堆里一钻,一家人一条裤子是真事儿,谁出门谁穿,不出去的就在稻草里窝着,真叫穷啊,他们都不敢相信,那都是文革以后了。
矿上的老师走了,孩子们就废了,不上学,到处乱跑,有个叫三全的打架惹事,毁矿上的机器,偷东西,家里也管不了。矿里就和范师傅商量,能不能让蔡蔡出来教书。那年蔡蔡也就十六七,她二话没说一口答应下来。一间破房算教室,几条破桌椅。矿里有十来个孩子,几年级的都有,蔡蔡又到附近的村子里动员,讲上学的好处,可很多家不让女孩儿上学,说,女孩上学没用,还不如在家干活,将来终归要嫁出去,是人家的人。后来通过蔡蔡的动员,总算来了几个。蔡蔡人长得好,心眼好,课教得好,大家都喜欢她。
唉,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一天下大雨,蔡蔡送一个小孩子回村,半路上山洪暴发,把她和那个小孩儿都卷走了,两天后人们才在山下面找到她们的尸体,惨啊。那是刚要文革的那年,当时蔡蔡刚二十出头,花样的年华。”
老女人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屋里一片死静,空气凝固了,人心也凝固了。王强低着头,眼里含着热泪,李洁抽噎着。过了一会儿,老女人继续说:
“蔡蔡出事以后,她妈像换了一个人,整天不吃不喝,傻呆呆地坐在屋里,谁劝也白费。就这么过了半个月,人瘦得不成样。我有时给她送点吃的去,劝她,人走了,难过一段就算了,还得活下去,还有范师傅呢,你好好活着,蔡蔡在地下才能安心,就这样蔡蔡妈才慢慢地缓过来了。”
瘦男人说:“出殡那天,矿上能来的都来了,邻村的也来了不少人,孩子们在后边哭着喊着,范老师你不能走,范老师你不能走...,那声音震得山都摇晃了。大人孩子们哭成一片,太可惜了,太年轻啊。惨啊。”
老女人又说:“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人去送葬,排着队老长老长的。”老女人不断地抹眼泪儿,其他人默默不语。
停了一会儿,李洁打破了沉静:“后来呢?”
“后来,后来。唉,更惨了。”
“后来就文化大革命了,一天不知从哪儿来了一帮子戴红袖箍的,来了就把矿办公室占了,说什么闹革命,又说这里也不能是世外桃源。然后就把当头的、管技术的一一抓了起来批斗。
范师傅人刚强,不服他们,这些人手黑,抡起皮带就抽。后来矿上不干活的一帮二流子和他们搅在一起了,又是夺权又是造反的,把矿上职工食堂的粮食都吃了,又到各家要,谁不给就是保,保什么来着?”
“保皇派。”
“对,说你保皇。真是胡闹,哪来的皇啊,皇上早死了,从解放就没皇上了,是不是?”
“他们不讲理,不让人们下井采矿,每天光开大会,批这个斗那个。范师傅眼看着着急,说不下井,井就废了。他们把范师傅绑了起来,说,范师傅打着红旗反红旗,为什么他叫范宏起?不是范红旗是反红旗,从他妈那辈子就蓄谋反红旗了。
批斗时还让蔡蔡妈陪着,说蔡蔡妈也不是好东西。说蔡蔡妈给病人们打针是搞破鞋,批斗时让蔡蔡妈脖子上挂着两只鞋,蔡蔡妈受不了,精神恍惚,经常一个人站在山头上发愣,嘴里喊着蔡蔡的名字。
一天我到蔡蔡家看家里没人,就到处找,看见蔡蔡妈在山崖那儿站着,我赶快跑过去,劝她回家,她说,不,我要找蔡蔡去。没过几天她真的跳崖了。”
居委会的两个工作人员也禁不住地抹起泪来。
“88年我和范师傅退休回到这边,厂子给范师傅一个套间,我看他一个人怪孤独的,就搬过来和他一起住。前几年我老婆得了半身不遂,需要人照顾,我就搬回去家了。”
“上星期范师傅也走了。唉。”
“这就是我们知道的。老范一家子好人啊。”
“谢谢各位,各位辛苦了。”王强看了看表说:“你看耽误大伙儿这么长时间,都快12点了,要不咱一起吃个便饭。”
“不用,不用我们家都在附近,几步就到了,家里还等着呢。”
看大家推辞,王也不勉强,他哪儿有心思吃饭啊。“那我就给各位鞠个躬吧。”说着王强深深地鞠了一躬。
“唉,你看这不就见外了吗?你们来我们就高兴。也算对得起范师傅一家子了,好人啊。”
“我还有一件事情各位帮忙。”
“您尽管说。”
“我想到蔡蔡的墓地去看看。”
“这不难,现在还来得及,咱们赶12:20那趟班车,有一站,下来后再走十来分钟就到了,只是回来时有点费劲,要是赶不上班车,就得走,起码得走一个半小时。这边都是山路,不知您二位行不行?”
王强看了一下李洁。“我能坚持。”李洁说。
“我呢,回一趟家,我家里还有上次没烧完的纸钱什么的,我拿了后也跟你们去,我也有两年没去了。”
“谢谢啦!”
老女人是个心肠非常好的人,一路上不停地给王强他们讲这讲那,王强的情绪平静多了。
蔡蔡的墓地坐落在半山腰上,山上的树木长得还算旺,只是有些被伐掉了。说是墓地实际上就是一个小坟头或者说是一个小土包。旁边还有几个小坟包,据老女人说,蔡蔡的妈妈也埋在这里。蔡蔡的爸爸是火葬,因为他死在六盘水,城市必须实行火葬,什么时候有空儿了再把他的骨灰也埋在这,让他们一家子团圆。
老女人拿来两根红烛,一些纸钱和两个盛有馒头的小碟摆好,点上红烛,老女人把纸钱递给王强和李洁,烧点吧,烧了心里会好过些,蔡蔡在九泉之下会安息的。老女人口中念念有词,还对王强说,说上几句,她们能听见。
王强烧了纸钱,拉着李洁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流着泪说:
“蔡蔡,我们来看你了。你是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之一,扬扬、小球我们都联系上了,就差你了。本来我和李洁是来看你的,没想到你永久地奉献给了这块土地,我们会永远地想着你、念着你、爱着你。安息吧我亲爱的朋友!我代替扬扬、小球给你磕三个头。”说着咚咚咚磕了三个头,李洁也跟着磕了三个头。
老男人说:“走吧,紧走点还能赶上班车,不然的话就麻烦了。”王强起身,又蹲下,捧了一捧土,李洁赶忙拿出手绢包上,几个人一起往回赶。
蔡蔡牺牲时不过二十多岁,正值青春年华,一朵含苞的玫瑰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这样凋谢了。蔡蔡没有结婚,妈妈走了,爸爸也走了,还有谁再让她牵挂?还有谁再牵挂她?王强不知不觉又想起了那首歌《雨中的电话》。
“你是我童年的伙伴,时刻把你牵挂。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的心在哭泣……。”王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他童年的伙伴。
回到居委会,两位工作人员还等在那儿。王强拿出五百元表示感谢。
“这可不能要,要了就见外了。”女工作人员说。
李洁在一边帮趁着说:“您几位的情意哪是这点钱能抵得过的,不过是买包烟罢了,你们不收我们心里怎么能过意得去?”硬是把钱塞给了居委会的女同志。
“烦您买点什么带我们感谢其他各位,我们在这儿不熟,也不知买点什么好。”那女同志也不再说什么。
王强和李洁告辞出来,刚走出门,那位女同志急急忙忙地跑出来说:
“范师傅走的时候,屋里也没啥东西,烂七八糟的都随他烧了,桌椅板凳谁要就让谁拿了。他屋里有个小包裹,里边有几封信,我还留着,不知给谁,你们既然来了,就给你们吧,也算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王和李又跟着回到了屋里,女同志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布包交给了王强。
王强和李洁告别了各位师傅回到旅馆,躺在床上歇息。
“蔡蔡是我们四个人中最小的一个,活泼可爱、天真无邪,真是人生如梦啊。”王强显然还沉浸在上午的事情里。
“蔡蔡太可怜了,她爸爸一心为了国家却落得这么个结局,真让人心酸,不可思议呀。”
“人生苦短,我们要好好珍惜今天。”
“咱们也够累了,先睡一觉,其他起来再说。”
王强其实也累了,可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乱乱的,捋不出个头绪。扬扬怎么是第三次结婚呢?她的前两次婚姻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她也遇到了不幸?大个儿去美国干吗?美国真比中国好?钱够用吗?好容易迷迷糊糊睡着了,又是一大堆的梦。
蔡蔡在云彩里向她招手,是蔡蔡还是六盘水接待他们的小秦,还是什么其他人,王强赶快去抓她的手,没抓住自己却一直往下掉,掉啊,掉啊,掉到了深渊里。不知怎么的又到了一个大荒漠。
哇,前边来了好多人还牵着狼狗...。”王被吓醒了,看见李洁坐在她身旁愣愣地看着他:
“你没睡?”王问。
“让你吓醒了。”
“怎么吓你了?”
“你大喊一声,把我吓醒了,可你还睡着。”王说了做梦的事儿。
“别想得太多了,睡吧。”
“这么一闹还真睡不着了,几点了?”
“快五点了。”
“昨晚也没吃饭,看来是累了。咱们睡的时候也不少了,干脆不睡了,商量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哎,我还没看那些信呢。”
“这不急,我想最好回去踏下心来再慢慢看。”
实际上李洁怕王强看了太激动。“行。咱们的假还有五天,你说怎么办?”
“我想既然咱来了贵州,怎么也要去一趟黄果树瀑布。”
“太好了,我没意见。”
“先给前台打个电话,听听他们的意见。”
“前台吗?我想打听一下去黄果树瀑布的事儿。”
“我们这有一些去黄果树瀑布的信息,你可以来看看。”他们选择了黄果树二日游。吃过早饭出去买了一大束鲜花,准备洒在黄果树瀑布里作为对好友蔡蔡的祭奠,这是李洁的建议。饭后旅行社来宾馆接他们,旅游顺利。
离开六盘水之前,他们又去了一趟那家拉面馆儿。小伙计看他们又来了,话也多了起来。
他说牛肉拉面是兰州最具特色的大众化经济小吃。正宗的兰州牛肉拉面,是回族人马保子于1915年始创的,当时马保子家境贫寒,为生活所迫,他在家里制成了热锅牛肉面,肩挑着在城里沿街叫卖。
后来,他又把煮过牛、羊肝的汤兑入牛肉面,其香扑鼻,大家都喜欢他的牛肉面,他突出一个清字。接着他开了自己的店,不用沿街叫卖了,就想着推出免费的‘进店一碗汤’,客人进得门来,伙计就马上端上一碗香热的牛肉汤请客人喝,爽口,醒胃。马保子的清汤牛肉面名气大振,我们老板就是马家的第六代传人。”小伙计说得头头是道,津津有味。
“你们为什么不在兰州开面馆,要跑到这么远的六盘水呢?”王问。
“这话说来长了。我们老板说,兰州家家都说自己是正宗,‘真亦假来,假亦真’,惹气生。他的一个亲戚在这边,就来这儿了。现在我们有了点名气,老板说,不在挣钱多少,图个心静。还说挣钱也得挣良心钱,昧着良心的事儿咱不干。”小伙计还挺能说的,王强听了,不住地点头。王强又见了老板,聊了两句,留了电话号码。
回到旅馆,王对李洁说:“等在爱沙尼亚站住脚,我在那儿开一个正宗兰州拉面馆,没准请这位老板去。我看这人实在,可信。咱们到那儿就不愁吃不上拉面了。”
一个月的时间飞逝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