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寒胭
从前没有冰箱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用一个碗橱。常见的碗橱差不多有半人高,里面分三格。第一格里通常放的是油盐酱醋,第二格用来放吃剩的菜,第三格则是存放碗碟用的。碗橱的最下一层还有两个抽屉,摆些筷子、刀叉、调羹和勺子。碗橱靠墙的那一面是木头的,其他的三面则是纱窗,这样空气可以流通,隔夜的剩菜才不会闷坏。
完全不记得夏季里吃完饭还有剩菜的事情了,大约总是算好了量才来烧的,偶尔剩菜留着过夜,37度的炎热里,第二天一定是变质倒掉的。其他的季节里,剩菜应该是常有的事,可是我也不大记得自己吃隔夜菜这样的事了。我们家里,一桌子的嘴,大多都是刁的。从前家里钱不大够用的时候,爸爸也总是会在每个星期天理好一个奶油包头以后到咖啡馆里去坐一坐的。讲这种派头的人,当然是不吃剩菜的。妈妈是来自一个大家庭的最小的孩子。我们广东人讲“拉女拉心肝”,外婆宠得她这个“拉女”一塌糊涂,她自然是有一张刁嘴的。至于我呢,有一年爸爸妈妈送我到外地的姨妈家里去,名义上是让我学着吃点苦的,可是我下了火车,面对一桌生葱和黑乎乎的酱,就是不肯动筷,还要摆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来。表哥看不下去,说我“一看就是一个刁小三”。“刁小三”的我哪里肯让自己的嘴受委屈呢?只有哥哥好一些,他是不甚挑剔的人,旧的衣服改一改,他也不介意穿,吃剩菜他也肯的。只是一个正在长身体的男孩,总是要多吃一点好东西的。在这样的家里,吃剩菜的就只有奶奶了。
那时一点可怜的食油是要凭票才能买的。因为大陆的油不够用,姨妈从国外回来的时候,除了送其他的东西,还特地接济每家一瓶油。没有重油炒过的菜,隔了一夜,实在难以下咽。我们的筷子,总是掠过盛着隔夜菜的那个碗,只顾伸去挟新鲜刚煮的菜。而刚刚从厨房里煮完一餐出来的奶奶,将就着剩菜,慢慢就吃完一碗饭了。她吃得很安静,没有我们偶尔吃一次隔夜菜就好象受难似的愁眉苦脸,以至于我以为奶奶煮完新鲜好吃的菜以后吃剩菜是她份内的事情了。
属于奶奶份内的事情好象不止这一件。没有冰箱的日子,是每天都要去买菜的。菜场虽然不远,但是仍然一大早就要去了,要不然买不到象样的东西。隆冬腊月的早晨,在妈妈的千呼万唤之下,我才肯从温暖的被窝里伸出一个头,外面的天还不曾亮透呢,奶奶倒已经买菜回来了,又穿着那件我恨死掉了的旧棉袄。我恨那件深蓝色的旧棉袄,是有缘由的。有时奶奶买菜回来就急着送我去上学,我嫌那件棉袄太难看了,一定要奶奶换了才肯让她送我去。老师家访的时候,家里的大人把这件事给我揭发了。老师就在班上批评我,说我功课虽然好,可是思想不够好。
我不承认自己思想不好,只会的去恨奶奶和那件旧棉袄。可是恨了两天我就不恨了。因为奶奶的菜不仅做得好吃,而且做的时候很好玩,象是游戏似的。我在边上看得着了迷,就忘了自己还在生气,不知不觉插手跟着奶奶一起玩了。奶奶把大块的猪肉切成丁,用佐料拌匀了来做香肠。她在香肠衣的口上放一只漏斗,漏斗里面放满了肉丁,再用一根筷子一下一下往里插,这样肉就给塞到肠衣里面去了。一根肠衣塞满的时候,就用纳鞋底的粗线把两头扎紧了,再找来一根粗针,在香肠上“噗噗”地刺出许多通风的小孔来。这还没有完,她把香肠吊在阳台角落太阳晒不到的地方,说香肠是要这样风干的。
过了几个礼拜,胖胖软软的香肠变成僵头僵脑一个个小老头似的,这下就可以吃了。奶奶把香肠放在米里一同煮了,饭烧好的时候,香肠也熟了。这样煮出来的饭,真是香极了。奶奶把红色的香肠切成薄片在白色的盘子上铺了一圈又一圈的,看着就让人口水流下来了。那样的一顿饭一家人吃得好开心,只是奶奶究竟吃了几片香肠呢?好象没有人去关心。
其实奶奶也不是不懂得吃好东西的人。夏天里她脱下平常煮饭穿的旧衣服,换上一套青黑色的香纹衫,衣襟上塞一条手帕,脚上换一双黑色的缎子鞋,这就带我上街去。有时候我们去凯司令吃奶油蛋糕,有时候我们也去泰昌吃冰激淋。路过陕西路上那片黑色的竹篱笆的时候,常会看见一个比奶奶还老的老太太坐在地上卖白兰花。奶奶买了花给我别在衣服的扣子上,一下子我们两个人就变香了。奶奶的心情更加好起来,跟我说起从前的事。“爷爷仲係度果阵时,经常带我去食大菜。我连大菜里嘎铁扒鸡都识做!”**
我从来没有吃过铁扒鸡,很想知道那种鸡怎么好吃法。可是爷爷一早就不在了,生伤寒死的。奶奶二十四岁就守了寡,也没有动再嫁的念头。爷爷留下的钱用完的时候,奶奶出去工作过的,她说是在车衣厂里做“拿莫温”。可是课本里不是说“拿莫温”是坏人吗?我心里存着疑惑,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只知道,现在的奶奶是没有工作的。如果奶奶也没有我爸爸的话,是不是就要象那个老太太一样大热天里到外面去摆摊卖花了呢。走完那面高高的篱笆墙的时候,我回过头去望一望那个坐在地上的老太太,心里莫名担忧起来,就把奶奶的手攥得更紧些了。 奶奶没有工作,我不知道她买奶油蛋糕和冰激淋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我听见妈妈说,奶奶当年办的是退职,不是退休。大人说退职就是一次性地拿一笔钱,退休就是每个月可以拿退休金。在妈妈的解释里,仿佛我们家的钱不够用是跟奶奶选择了退职而不是退休有关连的。可是奶奶为什么要选择退职呢,是因为她的上海话不利落所以判断错误吗,还是因为做过“拿莫温”的历史而失去了选择的权力?没有大人高兴解答我的疑问。然而没有疑问的是,奶奶没有回头路可以走的,所以妈妈总说家里不够钱用了。既然家里不够钱用,那我就不要开口买那个金发碧眼的洋娃娃好了,下一趟姨妈再回国的时候说不定会带一个给我呢。
我从不随便开口问大人要钱,因为我怕被拒绝的难堪,可是难堪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奶奶大概真的用光了全部的钱,我听见她在那里问爸爸要每个月的零用钱。爸爸吱唔着不肯给,说去问妈妈要;妈妈也不给,说去问自己的儿子要吧。三个大人就这样一直僵持到夜里。那天夜里下雨了,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到半夜时,雨倒是停了,可是野猫出来了。它们在弄堂里追逐着打起架来,一阵狂乱的撕咬声以后,受伤的野猫号哭起来,哭声非常凄惨。我躲在被子里,紧张地竖起耳朵来,再三确认那是野猫的哭声而不是奶奶的,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可是眼泪还是流出来了,顺着脸颊一直滚到耳朵里面去。“快快长大就好了,”我跟自己说,“长大就可以赚钱给奶奶零用了。”
我们吃着奶奶做的新鲜好吃的菜长大了,奶奶吃着我们吃剩下的隔夜菜变老了。哥哥开始工作的时候,马上给了奶奶零用钱。奶奶拿了钱就即刻去烟纸店买香烛来祭拜爷爷,回家的时候却发现钱找错了。好多年没有去买过东西,香烛的价钱跟从前已经不一样,连钱的样子也变掉了。那天哥哥把老糊涂的奶奶不认得钱的事当成笑话讲给我听,我笑得眼泪也掉了出来。用手去擦眼泪的时候,却发现那些眼泪怎么擦来擦去擦不干的。“爸爸妈妈其实也勿是没钞票,”我问他,“为啥就不肯拔奶奶一点零用钿呢?”哥哥不笑了,良久沉默着。
哥哥那时的经济其实也是紧的,在大学里工作拿的工资并不多,才毕业没多久倒又要筹办婚事了。爸爸把单位里分的另一套房子给了他,其他的事情就全部让他自己操办。他勉强办齐了结婚必备的东西,却再也不够钱给新娘买首饰了。婚礼的酒席上,奶奶颤颤威威地站起来,把新娘子叫过去,然后哆哆嗦嗦地从自己的脖子上摘下一条又粗又长的金项链来给孙媳妇带上。那个沉甸甸的金坠子把一桌子的人都吓了一跳,不知道天天吃隔夜菜的奶奶还藏着这样的好东西,我们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的呀?
等到我要出国的时候,奶奶老得更糊涂了。她看我一天到晚忙进忙出,也不知道我是在干什么。及至我买定两只大箱子,把自己的一家一当都装进去的那一刻,奶奶才发觉我要出远门了。
“阿寒,你要去边度啊?”
“我要出国去读书啊!”我对着她的耳朵大声说。
“乜野,你大学都毕佐业,仲要去读书?”奶奶眯起眼睛看看我,恍恍地笑着,“你讹我啦,你係想出去揾男仔,係唔係啊?”
“唔係揾男仔,”我笑着对着她的耳朵更大声地叫,“我係出国去读研究生啊!”
“奶奶,”哥哥笑嘻嘻地插话进来,他也对着奶奶的耳朵大叫,“阿寒係番香港去摆地摊卖恤衫啊!”然后他回头跟我说,“勿要去跟奶奶讲啥格‘研究生’,伊老了,搞勿懂格。”
“係番香港咩?你啲人又讹我嘞。”奶奶将信将疑,抬起一张因为年老而变得象孩童一样天真的脸来打量大笑着的我们兄妹俩。“係咩都好嘞,”奶奶一边说,一边把手上的戒指退下来递给我,“收埋呢只戒指嘞,赤金来嘎,肚饿果阵时,都可以换番两餐饭来食嘎。”
我是手心里握着奶奶从手指上摘下来的戒指上出租车的,那只戒指上,还留着奶奶的体温。可是等我赚到钱的时候,奶奶已经不需要零用钱,她连医生也不需要了,我只来的及给奶奶买了大红的寿衣。那一年回去的第二天,奶奶就终老了。没有什么可抢救的,身体里所有的机器都老得坏掉,全身的血管都爆裂了。
出国这些年,我一边揾生活,一边等着我钟意的男仔来揾我。我终于等到他,开始学着煮饭给他吃了。是奶奶留下的遗传吗,从来不喜欢煮饭的我,一旦学着烧起菜来,很快就有模有样了。现在的家里,只要不要求吃鱼翅和熊掌,钱是不会不够用的。冰箱当然是必备的东西,剩菜也还是常有的。饭桌上,我把新鲜烧好的菜推到对面去,把剩菜放在自己的面前。看到对面的人吃得很香的样子,我的心里满是欣慰的感觉。我想起小时候的饭桌来,那时奶奶吃着隔夜菜,她心里有的,原来不是苦啊。这样想着,沉重了许多年的心,仿佛有些释然,可是眼泪还是涌上来了。
我放下筷子站起来,假装去看看外面的天气。天空里无声地下着密密的鹅毛大雪,什么时候外面的世界已经盖上了一层皑皑的白雪。远处的山和树林,近处的路和房子,都静默地站在雪地里。这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祥和又单纯。最初上帝造人,他刚刚忙停当的时候,世界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吧。我久久看住门前的那条小路,白白的小路弯弯地一直沿伸到天边去了。泪眼朦胧里,我怎么分明看见奶奶从小路的那头走过来,她穿着那件蓝色的旧棉袄,两手挽着沉沉的菜篮子,慢慢地走回家里来———
奶奶,奶奶,你是不是来告诉我,那时你没有工作也没有钱,那是你唯一可以用来爱我们的方式。我现在知道,知道了。
--完--
**文中广东话翻译如下:
“爷爷仲係度果阵时,经常带我去吃大菜。我连大菜里嘎铁扒鸡都识做!” —— “爷爷还在的时候,经常带我去吃西餐。我连西餐里的铁扒鸡都会做!”
“阿寒,你要去边度啊?” —— “阿寒,你要去哪里啊?”
“乜野,你大学都毕佐业,仲要去读书?”奶奶抬起头来看看我,恍恍地笑着,“你讹我啦,你係想出去揾男仔,係唔係啊?”—— “什么,你大学都毕业了,还要去读书?”奶奶抬起头来看看我,恍恍地笑着,“你骗我啦,你是想出去找男孩,是不是啊?”
“唔係揾男仔,”我笑着对着她的耳朵更大声地叫,“我係出国去读研究生啊!”—— “不是找男孩,”我笑着对着她的耳朵更大声地叫,“我是出国去读研究生啊!”
“奶奶,”哥哥笑嘻嘻地插话进来,他也对着奶奶的耳朵大叫,“阿寒係番香港去摆地摊卖恤衫啊!”—— “奶奶,”哥哥笑嘻嘻地插话进来,他也对着奶奶的耳朵大叫,“阿寒是回香港去摆地摊卖衬衣啊!”——
“係番香港咩?你啲人又讹我嘞。”奶奶将信将疑,抬起一张因为年老而变得象孩童一样天真的脸来打量大笑着的我们兄妹俩。“係咩都好嘞,”奶奶一边说,一边把手上的戒指退下来递给我,“收埋呢只戒指嘞,赤金来嘎,肚饿果阵时,都可以换番两餐饭来食嘎。”—— “是回香港吗?你们这些人又来骗我了。”奶奶将信将疑,抬起一张因为年老而变得象孩童一样天真的脸来打量大笑着的我们兄妹俩。“是什么都好啦,”奶奶一边说,一边把手上的戒指退下来递给我,“收好这只戒指吧,是足金来的哦,肚子饿的时候,都可以换两餐饭来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