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默人 在美国,安阿伯是个不起眼的小镇,可这个小镇上却有两块幽静雅致的墓地。
早春的季节,迎春花正含着苞,郁金香也没有开,只有北风还如同寒冬一般凛冽。我和朋友一道驱车赶路,突然,眼前豁然一片明丽:在一片空旷的草坪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有红的玫瑰,白的百合,一束束、一朵朵,艳丽而娇嫩。想不到这儿有这么好的景致。我们急忙驶入小路,泊车林旁。
“咳,真扫兴,这是墓地。”朋友沮丧地说,靠着一棵树站定了。
嗬,这果真是墓地!走近了,才看清绿草之中镶嵌着一块块墓石。墓石采用不同颜色的大理石,约一米见方,死者的姓名生辰卒期全刻在上面。每块墓石旁都有一个笔筒般的花瓶,用手一摸,全是绢花,难怪能在如此寒风中争妍斗艳。
哦,这就是美国人的墓,这就是美国人阴间的家,那么洁净,那么素雅,全然不象中国人的坟地,阴森森的给人一种压抑。
“美国人真会享福,活着吃得好,玩得痛快,死了也死得值。瞧,能长眠在这样的万花丛中,死已足矣。”我感慨地说。
朋友不愿同我一起发感慨,他正在为观赏一块墓地而别扭。
“既来之,则安之,还是看看吧,这和中国人的习惯和传统完全不同呢。”我这样对朋友说。 于是,我沿着排列整齐的墓石走下去,用手轻轻揩去座上的尘灰,那一个个墓刻便清晰起来了。 “大卫-安德森,生于1902年,瘁于1985年。” “乔治-杰克逊,01/12/1889-12/25/1935。”
这一个个和我素未生平的陌生人便一下子走到了我的面前,于是,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张张模糊的脸。这张脸也许是西部片中的拓荒者,或许又是大工业时代的企业家,可这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这些生活在一世纪前的人通过一石墓刻便同后人有了沟通,那怕这个后人与他毫不相干,那怕这个后人来自万里之遥的异国它乡。而中国人呢?中国有这种同后人沟通的机会吗?
有,中国人借以与后人沟通的是坟头。它不是在开满鲜花的地方,而是荒凉和恐惧的象征。纵然如此,那寄托着后人哀思的坟头还常常遭受不应有的厄运。我不由回想起自己童年里与坟墓有关的往事,并且深深为自己孩提时代的恶作剧而感到愧疚。
我童年读书的地方也是个小镇。镇外不远的去处有一片坟地,坟地里古树遮天蔽日,树下便是几座又高又大的坟头。听说,这是张家大姓的祖坟。张家是这镇上有名的大户,过去很有钱,所以才置有这样的坟地。
小时候对祖上的规矩不懂,不知道冒犯祖坟如同冒犯伸灵。那片坟地只所以对我产生兴趣,是因为我们打鸟的时候,一只受伤的猫头鹰逃入这片树林,待我们追过去时,才发现这古树林原来是百鸟的世界。那天,我和其它两名小伙伴一起,从高高的坟头上爬上高高的大柳树,端下了那棵树上的两个鸟窝,一窝斑鸠,一窝喜鹊。正当我们揣着喜鹊蛋,捧着小斑鸠班师回朝时,张家大户找出一个有头面的长辈来到我们家,向父亲告状说我冒犯了他们家的祖坟。父亲听后勃然大怒,揪着我重重惩罚一顿,还逼迫我去向张家赔礼道歉。自从,我便在心里对坟头产生了憎恨。事隔不到一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张家大户那些古里古气的东西全部成了破四旧的对象,砸的砸、烧的烧,更不用说那一片祖坟了。那年的秋天,我们去生产队参加义务劳动,队长分派我的任务是看青。恰好,张家的祖坟正位于我们看护的那片庄稼地的正中。于是,我们便选准了这几座坟头,借着坟旁大树伸过来的枝杈搭起了一个窝棚。这窝棚很不一般,悬在半空中,象一个高高的了望棚。坐在窝棚里,艳阳高照,清风徐徐,抬头视野辽阔,目及四方,看得很远很远。躺在草席上,睏了睡觉,醒了读书看报,大热的天,身上连个痱子都不生。当时,我们很为自己的杰作而自豪。
那些坟头都是沙土堆成的,赤脚踩去,松软微热,舒服极了。每次从了望棚里出来,我们不是旋风般地冲下土岗,便是坐在温热的沙土里象滑梯一样哧溜一下滑下来,好不惬意畅快!每当张家人从坟地旁经过并且低着头向我们翻着白眼的时候,我们总是故意地肆无忌掸地践踏着这座坟头,心中泛起一阵得意:怎么,不服气吗?你们告状去吧,看你们现在还到哪儿去告!
我并不知道张家人看着我们的胡作非为是多么的痛心疾首,我只知道他们当时是多么的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再没有一个人敢到家里状告我们冒犯祖灵了。
随着大革命的深入,破四旧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这年秋后,庄稼收割完毕,小镇上又掀起一阵平坟头的狂热,说坟头是四旧的东西,又占有耕地,不平不足以说明革命的彻底性。于是,田野里凡有坟头的地方,便派去一帮人,掘的掘、刨的刨,一座坟头几下里便摆平了。随后,拖拉机哗哗地开过去,犁得深处,那腐烂的棺木便随着犁齿翻了起来,散乱地凄凉地躺在鲜泥之中。我亲眼看到,当张家那块坟地被平时,张家的老爷爷背着一个筐子,远远地躲着人群在窥望。人群散后,他便急急地惶恐地赶到被翻平了的坟地,一块块,一片片将那些棺木捡起来,放在背筐里,颤巍巍地缩着肩,一步步挪回家去。当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窝里噙满混浊的泪花顺着那满脸皱纹的脸颊滚落时,我的心突然“戈登”一下,我这才意识到这淋漓痛快的大革命行动,竟会给另外一些人带来那么深那么深的伤害和痛苦。
人死以后究竟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清楚。可人们对于死后的归宿,却十分讲究。古往今来,东西南北,概莫能外。中国人认为地府里有审判官,因此,才有祥林嫂那么辛苦地捐门槛。西方人认为人死后有天堂和地狱之别,因此,才有千千万万虔诚的基督徒们。这都是讲灵魂的去处。可肉身呢?肉身的安置与灵魂的归宿可有什么不同吗?封建王朝里,封建帝王主宰万民,穷极富贵,死自然也不会同一介草民的鬼魂搅在一起,这才有规模宏大的地下寝宫。至于平民百姓呢,生既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死自然也就是黄土一堆了。对这些,我向不介意,因为十几年无神论的教育使我相信世界上本没有什么鬼神,人死如灯灭,眼一闭,腿一伸,就什么都完了,任凭处置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一切喜怒哀乐都是生者对死者的态度,而对于死者又有什么区别呢?可是,看到这块公墓之后,我才对死后的归宿有了新的认识。我觉得一个国家或民族对死者的轻薄自然也不会对生者尊重。实际上几千年的文明史里也有中华民族尊师崇祖的优良传统,强行割断这种文化传统,把这个民族的伦理观念同死者的肉身一起摈弃,该是这个民族的人民多么巨大的不幸!
“哎,快来看,这是一位年轻的姑娘。”
朋友指着一块墓石向我喊道。我走过去一看,这座墓石更有别致之处。花筒是洁白的,雕着花纹,筒里插着一束紫红的玫瑰。筒旁的底座上用有机玻璃镶着一张照片,轻轻擦去罩面上的浮灰,姑娘的笑脸一下子呈现在面前。
这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墓石的文刻里并没有说明姑娘为什么夭折在花一样的芳龄里,只是这样写道: “艾丽沙,07/23/1954-10/07/1974,她永远和她的家人生活在一起。” “她只有二十岁。”朋友喃喃语道。
“不,她已经四十岁了,她一直同她的家人生活在一起。”我指着那束鲜艳的玫瑰和周围她家族的墓石说道。
“永远和家人在一起。”
我不知道这是生者的幸福还是死者的幸福?但无论是对生者还是死者,能与家人团聚当享天伦之乐了。我们人人都有这种幸运吗?
我读大学的时候,一天,年迈的舅舅来看我。他问我能不能把读师范大学的弟弟找来陪陪他,他说他想去爬云龙山。
云龙山本是那座城市的旅游景点。可舅舅既不要欣赏苏轼的题字,又不想去观云龙山远景,只是指点着云龙山的山坡小路和丛林,让我们兄弟挽扶着一个坡一个坡走过去,直走到他再也迈不动双腿的时候,才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叹口气说:“算了,不找啦!”
“舅舅,你到底要找什么?” 我们一头雾水。他顿了顿脚下的石头说:“我的爸爸妈妈就葬在这个山坡上,今天是清明,我难得来此一趟,想带你们一起来拜拜你们的外祖父母。”说着,他有点哽咽了,但他不愿意在我们面前太过伤感,便把眼睛躲开了,向远处的山坡望去。远远的山坡上,许多人在放风筝,他们身旁的自行车上,都带有祭扫的铁铲和纸钱。
“我的外祖父母?” 我惊讶地看着舅舅。我的外祖父母过世很早,我们兄弟谁都没见过老人家。但我们都知道妈妈只所以被打成右派,完全是因为家庭出身的缘故。因此,在我们家里,外祖父母便成为忌讳的话题。外祖父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们为什么会葬在这里?我问舅舅。
“你外祖父早年投身国民革命,年青时就离开了家乡,后来,他在空军里服务。抗战爆发后,他随军撤退到大后方,胜利后在这里主持机场接管,第二年便染疾身亡。他同你外祖母是同一年死的,就葬在这山坡上。”舅舅用手指着面前的山林说。 “唉,如今墓没了,碑也没了。可怜我们一家,生不能团聚一堂,死连祭扫的地方都没有。我老了,不知能活几天,可我死后却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他们。”舅舅说着,红了眼圈。过了一会,他站了起来,拉着我们的手说:“算了,青山何处不埋人,四海处处都是家。我们就站在这里,向这山坡致哀,悼念你们九泉之下的外祖父母吧。” 于是,我们便相互挽扶着向大山沉默,虽然只有几分钟,我却第一次有了时空凝住了的感觉。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了童年时代里的张家祖坟,想起了张家老人捡回祖坟里腐烂棺木时那满眼混浊的泪花。那时,我才深刻体会到祖坟对一个家庭是多么重要,它所具有的凝聚力是从血脉中传袭下来的,到什么时候都还会从血脉里迸发出来!
我一边看着这些墓刻和装饰一边想着往事。当我从艾丽沙那精致的墓石旁站起来的时候,我对朋友说道:“这位姑娘虽然妙龄早逝,但她毕竟还是幸运的。”
秋天来临的时候,安阿伯处处都是迷人的油画。这里的万木都凝重地保持着大自然所赋予的颜色:该红的红,该紫的紫,该黄的黄,该墨的墨,这是任何大师都不能从画板上调出的色彩。我对妻子和女儿说,选个地方照相去吧。
我所选中的地方是密西根大学的中心校园。那儿有一片树林,每天乘车经过时,我都会被它动态的变化所痴迷。那里不仅有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枫林,而且还有栏栅围起来的庭园,隐约可见古色古香的石刻,如同灵隐寺前的崖雕罗汉一般神秘。我想,那该是一座植物园什么的地方吧。 周末,当我兴致勃勃地载着两家人专程来此拍照时,早我下车的太太先叫了起来:
“真扫兴,这是墓地!”
“真不明白,美国人竟然会在这么美的校园中心搞了这么一块墓地,太煞风景了。”朋友的妻子附道。
我走近一看,果然又是墓地。所不同的是这里除了墓石之外,都有一块拙朴的墓碑立在墓前。墓碑形状各一,圆顶如穆斯林教堂,方形嵌有十字架顶端。葬在这里的专家教授多了,许多墓碑上都有简短的文字,很少有墓志铭,但有一块墓碑这样写道:“我愿躺在这里看着我未竟的事业后继有人!”
和前一块墓地不同,这块墓地的先人们献身事业的精神又深深地感动了我。我虽然不是美国人,但我却能感觉到美国人为自己的祖先而有的骄傲。前人之师,后人之志!美国人的生死观念也许同中国人不同,但我并不觉得中心校园里有这样一块墓地会煞风景,相反,我觉得生者死者融洽地生活在一起,互相思念,互相安抚,互相勉志,互相激励,这其中的妙处,须静心玩味方能体会。
但是,我的规劝并不能改变他们的初衷,他们说什么也不愿意在这墓地里留影。于是,我说,给我照一张吧,这里太美了。 等我走出这片墓地的时候,我悄悄地对太太说,人总是要回归大自然的,如果我死之后能有这么一块安息之地,那我在九泉之下也就心满意足了。
一九九四年十月于密西根安阿伯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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