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涛 来美后的第一站是西部重镇洛杉矶,在那里,我经历了职场撕杀、身分转正、生儿育女以及事业的第二次升迁。当年不得不离开那座城市时,曾是那么地依依不舍,内心充满了惆怅。 阔别十年后,今年春暖花开之季,我和家人终于有了个故地重游的机会。两个孩子得知这个消息,都兴奋得直跳,提前几天就整理好了行装,上网查看洛杉矶的情况。他们都是在那里出生的,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我呢,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每天与孩子们唠叨洛杉矶这个,洛杉矶那个。毕竟那里是少年后生活、学习最长的地方,也是白手起家、找到自己另外一半的地方。 我们重游了以前常去的一些地方,包括曾住过的公寓,拍了一大堆照片。数码相机增加了旅游的乐趣,想照什么,就照什么,不必像从前那样顾忌,可也助长了人们滥照的习惯。从美丽的海滩,到好莱坞的星光大道,从迪斯尼,到环球影城,到处是欢声笑语。洛杉矶这十年来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热情、那么有活力。 东奔西跑两天之后,第二天晚上约定在一位故友家作客。他叫黄子健,是大学的同班、同宿舍的哥儿们,他比我小几个月,咱俩关系一直不错。到美国以后,由于不在同一个城市,加上各自为生计奔波忙碌,不像年轻时那样火热,但平时电话、电子邮件不断,距离也缩短了许多。前几年,他和前妻一直闹别扭,经过多方调和无效,最后离婚了事。他的前妻叫刘丽娟,是比我们低一届我们的校友。子健善长体育,跑步、跳远、排球、蓝球样样精通。丽娟喜好文艺,唱歌、跳舞经常技惊四座。他俩常被称之天生一对,当年他们如胶似漆的身影在校园里出没,不知吸引了多少羡慕的眼神。然而,这一切都在两年前成为过去。 “啊呀,想死哥儿们了。”我一见面就抱着子健嚷嚷起来,“快二十年没和老弟好好喝两杯了,今天可要好好造造。” “好,好。”子健简单地应道,他的反应比我期望的冷淡许多。
“怎么搞的?在美国呆了几年全变了,连你也对老朋友这样?资本主义真是能熏陶人。是不是心疼了,怕我喝你的五粮液?我这儿有。”我讥讽着,从包里掏出刚买的两瓶五粮液酒,塞到他手里。要是在过去,他一定会递过来一句恶毒攻击,让我招架不住,或者从嘴里蹦出一串妙语,让我大笑不止。可今天这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他只是接过酒瓶,放到桌上,然后紧握着我的双手,问候着我太太和孩子,显得出奇的平静。接着,他向我们介绍正在厨房做饭的妻子:
“这是杨庭芳,我那口子。” 当我与她目光对视的一刹那,我全身象触了电似的一抖,心里一怔:天下有这样的巧事?杨庭芳口角挂着微笑,眼神却是那么特别。我没来得及多想,就被子健拉到一边,剩下太太帮庭芳一起准备吃喝。 餐桌上饭菜很丰盛,有我喜欢吃的红烧肉、卤蹄膀、清蒸黄花魚、木须肉、凉拌黄瓜、素什锦、炒花生米等。我心里挺乐,顺口问道: “哎呀,子健,你可真神了,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些东西的?” “我只记得你爱吃红烧肉,”子健答道,“其它的都是杨庭芳的拿手菜,与你没关系,不要自作多情。”
我瞪大了眼睛,一时说不上话来。 酒席间,子健两口子话不太多,只一个劲地劝酒让菜,从他们的表情能看出他们好象有心事。我几次想挑出来,都被身边的太太用话给岔开了。他们几个人吃得较快,不一会儿就离席了,孩子们看电视,我太太和庭芳去客厅聊天,剩下我和子健继续边喝边聊。 三两酒入肚,我的话多了起来:“你老弟真不够哥儿们,怎么粘粘糊糊的?是不是又和老婆吵架了,还是嫌我们麻烦?”我故意激他。 “瞎讲什么?”他辩解说,“你还不知道我吗?来,干一杯。” “干。”
他点上一支烟,然后慢慢说:“你来得不是时候,前几天出了点事。” “什么大不了的事,能干扰我们二十年一次的重逢?”我有些不耐烦。
“嗳,人这一辈子真的很难说,”子健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烟,然后又用力将肺中残余全吐了出来,“刘丽娟出了车祸,几天不省人事,现在脱离危险了,但破了相,腿断了,残废了……他妈的,都怪我。”他深深地自责,眼神里有忏悔,“我当初……唉……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我感觉情况不对,赶紧为他斟满一杯酒,对他说:“别急,慢慢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他说:“有些事我一直没有跟你说,也没和任何人说。来美国起初几年,办身分、找工作、养孩子,虽然忙一些,但忙得有滋味,忙得充实,心里也踏实。后来,什么都有了,孩子大了,这心里反而觉得空了。我大部分业余时间都在网上度过。丽娟呢,她参加了一个华人业余歌舞团,整天练习、演出,晚上练,周末练,节假日演出,成天不归家,即使人在家里,心也留在团里。”
“这不挺好吗?有一技之长,丰富华人的业余生活,也陶冶了自己。”我插嘴道。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换你自己试试,”他反驳我,“整天不归家,要她干嘛?” “睡觉总在家吧,我想弟妹还不至于让你‘独守闺房’吧。” “扯淡。”他扬着脖子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不回家也罢,我最受不了的是她对别的男人的热情劲儿,我总觉得她与其中一位关系暧昧。” “吃醋,猜疑,还是确有其事?” “那谁知道?这种事情除非她自己承认。”
我说:“我知道刘丽娟是个活泼大方的女孩,记得她在学校像一团火,走到哪里,烧到哪里,但凭你们俩的感情基础,她不至于太出格吧。” “出不出格只有天知道。这件事在我心中起了疙瘩,怎么也解不开,我不能自已,只有劝她离开歌舞团。”子健进一步解释说。 我打断他:“刘丽娟个性倔犟,大概不会对你言听计从。” “是啊。她坚决不肯退出,我们天天吵,越吵越凶,互相伤害,最后就演变成现在这样,嗳。” “谁先提出离婚的?” “当然是我,我那时很悲壮。” “那她没反对吗?” “没有。我当时觉得她巴不得离呢。” “她有没有再嫁?” “我也一直纳闷:她怎么一直没有动静?” “那你后悔吗?” “后悔?”子健迟疑了片刻,然后点着了一根烟,若有所思道:“在她出车祸前我一点都没有,我总认为她应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她如果能在我面前忏悔,认个错,我也许能原谅她。”
我摇了摇头:“她自尊、自信,有优越感,低头认错不是她的为人。” “你比我更了解她,她一直没有找过我,我一气之下找了现在的老婆。”说到这里,子健话峰一转:“可自她出了车祸,我就无时不在自责,是我使她落到今天这样,我罪孽深重,我他妈不是东西。”他的嗓音大起来,我赶紧劝慰他,然后问: “去看过她吗?” “别忘了,她至少还是我孩子的妈妈。” 我追问:“这些年你牵挂她吗,还是只在她受难后才良心不安?” “也许两者都有,现在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只要能换回她的完整容颜。” “……”我沉默无语。 “子健,我得去接安娜了,海涛,待会儿见。”这是庭芳的声音,要去接子健的女儿。我转过头顺着声音望去,她还是嘴角挂笑,一样的眼神。 “安娜不是在柏克利上学吗?”我问子健。 “这几天放春假回来,正赶上她妈妈出车祸,就一直在医院陪着。”子健解释说。 “噢,既然这样,林丽,你和杨庭芳一块去医院吧,也代我问候刘丽娟。”我顺便将太太支开,然后,继续与子健喝酒。我想起原先心中的疑团,便随口问道: “和杨庭芳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同事,在一家医院。”他说。 “她从国内哪儿来的?” “北京。她原是协和医院的护士,被一个老美看上了,后来嫁了出来。没过几年又离了,在美国考了护士执照。对了,你不是分配在协和吗,没与她打过交道?” “没,没有。”我赶紧否认,脑子里闪过二十年前的情景。 根据子健介绍的梗概,我确定她就是我心里想到的那个人,她原名叫杨之娴,二十年前我与她有一段恋情。她虽高干家庭的独生女,倒没有什么架子,为人随和,与我这个小市民出身的还挺合得来。我们因工作关系朝夕相处,又都喜欢唱歌、听戏,自然就成了最好的朋友。她做得一手好菜,那时,逢周末我就去她家加餐。她经常专为我做我喜欢吃的菜,就是今晚餐桌上的那几道。我们火热的恋爱发展到谈论婚嫁时,却出现了逆转。她虽然能平等待我,却对我那没有文化的父母另眼相看,言谈中透出轻蔑,这一下刺伤了我的自尊心,使我与她之间产生了隔阂。我于是用语言伤害她,尤其是当我发现她比我大两岁后,更是变本加利地毒害已经脆弱的关系,直至完全破裂。后来,我听说她跟一位美国富老头走了。没想到二十年后会在这里相遇,而且是在这种场合,在一位老友的家中。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老天好象故意着弄人。
我心头略过一丝怅然,酒菜刹那间变得毫无味道了。
“给我一支烟。”我来美后就一直没抽,今天控制不住了,“来,干杯,今晚咱们一醉方休。” “是,一醉方休,忘记一切痛苦。”子健附和着。
我没有心情再问子健的事了,脑子里不时出现二十年前的杨之娴和现在的杨庭芳。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邂逅弄得措手不及,心情糟透了。我心里在想:要不要把事情挑明?“不,不能告诉子健。”我坚决地对自己说。又想:待会再见到她怎么办,装着若无其事吗?太难了…… 那晚,我当了“逃兵”,之娴与太太一从医院回来,我就借故喝多了离开他家回旅馆。路上收音机里传来我们曾经熟悉的童安格的歌声:
午夜的收音机, 轻轻传来一首歌, 那是你我, 都已熟悉的旋律, 在你遗忘的时候, 我依然还记得, 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 ………… 既然曾经爱过, 又何必真正拥有你, 即使离别, 也不会有太多难过。 午夜里的旋律, 一直重复着那首歌: will you still love me tomorrow? ………………
当我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旅馆的房间里,身边的太太、孩子都已熟睡。与子健的对话仍在耳边回响,之娴的眼神仍挥之不去。爱情是什么?每个人可能都有不同的答案。在我看来,爱就是牵挂,愿为对方承受一切苦难。肉体的占有不是真正的爱,那是欲,爱能生欲,欲在爱情面前是微不足道的。无论是爱情,还是婚姻,都需要双方精心地护养,时时事事为对方着想,而不是只考虑自己的需求,才能永葆青春。 环顾室内,自己拥有的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值得永远珍惜。明天将是新的一天,我将离开这座城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