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单元
有的人,你见过之后,立即能记住;有的人,你聊过之后,很快能了解;有的人,你天天见面,却从来不知道他的喜好,更不了解他的心灵。几十年中,除了至爱亲朋,我记住的,往往是个性鲜明、特点突出的人,他们像漫画、速写一样,一见面就立即在我的脑海里成型,而且久久难忘,但老张是个例外。
六十多岁,中等个儿,背有些驼,没说话先点头,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甚至略带儒雅的笑,这就是老张。他皮肤白皙,五官端正,面相周正得几乎没有特点,只是两只外眼角微微有点下垂,大概是年龄的缘故。老张极有分寸,处世随和,很少有坚定的主张,只是在花钱上坚决吝啬。老张是南京人,说起话来“大漏、大漏”(大肉)的,地方口音极浓,如果非要找他独特的地方,这就是了。他除了常说“大漏”之外,还喜欢说“兰金(南京)板鸭”,“兰”拖得很长,很从容,重音以四声扎扎实实地落在“金”字上,紧接在非常清楚平和的“板”后面的,是最有南方语言特色的入声——“鸭”,急切,短促,利落,嘴巴一张,“鸭”字便砸下来,然后半空中马上收住,好像文革大合唱的时候,合唱指挥在歌曲结尾,突然手在空中一收,合唱队结束在强拍的前半拍八分音符上,后面是一个紧急休止。每当这时,老张就会接着露出得意的笑:“你咯(可)想学?”又一个入声结尾!
老张不是我的朋友圈子里的人,记住老张,不全是因为他的语言,而是在断断续续交往了好多年以后。
老张是唐人街上中餐馆的厨师,来美国十四年了,据说在国内是个工程师。我信,因为他的个人修养,还有他的兴趣——老张非常喜欢音乐,一个人在家,或者一个人开车的时候,他会放一些广东音乐、江南小调,不时地顺嘴哼,遇上开车,他可能会哼一路,而且音准极好。可有时候我又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做过工程师,因为他的思维非常碎乱,逻辑性不强,而且语言罗嗦,好像生怕把话说完了。他说话总是尽量说繁琐一些,而且车轱辘一样反复地说。很多时候,我甚至不敢给他任何话头儿,只耐心地听他说,心里盼着尽快结束眼下的话题,实在憋不住了,我就打个哈欠,看看手表,这时老张会非常识趣地停下来,看看我,垂下眼皮。过一会儿,他开始轻轻地放音乐,非常轻,一边还小心征询地看我几眼。那眼神,立即让我生出内疚,当音乐放到一个段落,我就故意很有兴致地向他提问,然后用他的唠叨考验我的修养。
老张是有家的,而且是个不小的家。他有五个孩子,老伴儿和孩子都在中国。他一个人在美国,每周工作六天,从上午十点到夜里十一点半,埋头工作在能把人蒸熟的餐馆厨房,每天见到的就是炒锅、鱼、蛋、肉和蔬菜,耳边是永远的“吱吱啦啦”热油声,十几年如一日。他不会说英语,所以除了中餐馆里的几个人,他没什么朋友。大家都忙于赚钱,根本无暇交朋友。不知道他是怎样孤独地在美国熬过了十四年!我曾经建议他找个情人,哪怕是临时的“伴儿”,他立即像个少年似的红了脸,使劲摇头,仿佛我正推着一个女人给他。据说老张真的从来没有过情人。他很喜欢的一首歌是《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看他唱这首歌时满脸的正义和自豪,估计八成是在对自己进行道德教育。
老张说,他给太太申请的绿卡早就批下来了,可直到绿卡作废了,他太太也没来美国登陆,给他的解释竟然是舍不得中国的秧歌和麻将,还有一个借口就是自己身体不好,怕到美国打工受不了那份累。老张的太太每月领取老张和她自己的两份退休工资,另外还会收到老张从美国寄去的生活费,家里买房子、装修、买大件物品,都是老张一笔一笔地以略微富余的额度寄回去。张太太早晨跳舞,晚上打牌,活得很滋润。而老张的孩子们则不断地给父亲发指令,老五谈对象要给女朋友买夏奈尔化妆品,老四结婚要买个八千美元的照相机,急着买福利房的二女儿叫老张给凑12万人民币,下了岗的老大则请老张给买辆轿车跑出租,剩下老三,也不能亏待,老张得一碗水端平,接下来孙子辈的,指明要买一台最新式的“东芝”电脑笔记本。接到指令,老张唠唠叨叨地跑来找我,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更不用说最新式电脑了。每次我带他来到柜台前,他都要咋半天舌,嗫嚅着:“噢,这么贵呀!这个这个,是这个吗?对对对,好像就是这个。东西是好东西,这个价格······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边尴尬地笑,边小声叽里咕噜念叨,抬头看看我,还有些内疚的样子。
我不禁忿忿:“老张,你是印钞机呀?你怎么就不会说个不字呢?”
“他们要啊!我怎搞?搞死人!”老张也有些懊恼,好像很无奈地摇摇头。
我气愤了:“就告诉他们,你过的什么生活,你住的地方连身都转不开,除了在饭店吃老板赏的饭,休息日你吃的是降价鸡腿,到现在你还穿着十几年前从中国带来的夹克衫。就这样告诉他们!”
老张却很体谅似的:“谁信啊!人家觉得你在美国,挣的是美元,你就有钱。反正我省一点就能给他们买,贵就贵吧,家里人嘛,能帮就帮一把。我有能力达到就办,没能力达到我也没办法。现在我还行!”说罢,他脸上忽然浮上满足的笑,虽然有些卑微,但另有一种重任在肩的男人式的自豪,连微微的皱纹也暂时浅了许多,发着少见的光。
我哑然!曾经看过柔石描述一位为了丈夫和孩子逆来顺受的为奴隶的母亲,可那只是在书中,而且是近八十年前的事,而我眼前的,竟然是活生生一个为奴隶的丈夫和父亲!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谈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启发这位像驴子一样诚恳、沉默地拉着磨的男人,去找回自己应有的尊严和爱,起码找回平等。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启发他!我想说卸磨杀驴的故事,我想告诉他,他的家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哲学,我想警告他在未来的岁月里他会越来越苍老,会不再有力气赚钱,必须留一些钱防老。但我说不出口,悲哀阻塞了我。我知道老张是不会醒的,那么不如让他继续他的自豪感,起码还可以暂时从沉闷的生活中透一口自豪的气。撕开黑暗的帷幕,毕竟是残忍的。
后来与老张的联系渐渐少了,再后来,我们搬到了南方。几年后,当我们再次回到这个城市定居的时候,我忽然又想起了老张,不知他如今怎样?
也是有缘分,深秋的一天,我去超市,正要拐进商场的路口,见到警察闪着使人心惊的红蓝灯,截住了一辆与我迎头相向而行的旧车,我放慢车速,发现车里的违章司机竟然是老张!我停了车,匆匆向老张那边跑过去,老张不懂英语!
还没到跟前就已经看到,警察有些不耐烦了,比比划划地跟老张说着什么,老张也在比划,声音少有地高,汉语里夹着几个生硬的英语单词。警察根本听不懂他的申辩,干脆气咻咻地写好罚单,塞在老张手里,扬长而去。我到跟前的时候,警车已经启动了,留下老张,表情僵在那里,嘴里还在低声嘟囔:“我没有超速,你不能开罚单!”他眼角更加下垂,发愁地看着那张罚单,心疼得肩膀都掉下来了。他好像苍老了许多!
自然,我作为翻译陪老张上了交通法庭,为争取少付钱据理力争。后来又陪着他去过银行、医院和移民局,当然都是做翻译。老张好像逮到救星一样,有事没事天天找我。这时候的老张已经失去了餐馆的工作,自然也失去了餐馆老板提供的住处。他向州政府申请,住进了专为没收入的老人而设的老年福利公寓。一次,我去老张的公寓看他,他喜滋滋地告诉我,这个一室一厅的小居室,是他十多年来住得最宽敞最舒服的房子。我不禁心里暗暗难过:十几年来他省吃俭用存的钱,完全可以买一栋比这好得多的房子,他可以有一份比眼下舒服的生活,但是他那安身立命的钱,却都给那些无情的亲人去做锦上添花了!
老张倒不以为然,他反而相当满足。他自有他的乐趣,比如住进这老年公寓,每个月只需交十几美金房租,比比市面上的租金,他觉着自己占了大便宜。这里每周还可以领到免费食品,“我吃都吃不完!”言语间极为舒畅。老张悄悄告诉我:“我银行里还有几个钱!我不存在存折里,就把现金放在银行保险箱!没关系,安全!这样我就可以领救济啦!”老张露出狡诘的笑。他是个很容易满足并快乐的人,比如再次遇见我,他就高兴得几次忍不住哼起了“路旁的野花······你不、要、采!郎个隆地咚!记、住、我的情,记住我的爱······”好像他乡遇故知。我知道,很少有朋友的老张,是拿我当朋友了。
但是很快地,我又开始了愤愤不平,这回更多了些悲悯。一天,老张神秘地找到我,说是要去申请美国公民考试。我们去见了律师,律师劝他不要申请,因为老张的英语根本不可能通过公民口语考试,律师很诚恳:“不要把你的钱扔到垃圾桶里!我也不想赚你的钱。等到你六十五岁,你在美国也住满十五年了,你可以用汉语考试,还有一年零八个月!那时候再来找我。”律师当然是好心。
悻悻地走出律师楼,沉默良久的老张突然高声说:“你陪我直接去一趟移民局,我要自己报名!”他几乎是在嚷嚷了。看着他执拗的样子,我百般陈明利害,正告他真的不必花冤枉钱,那结果一定是通不过。
慢性子的老张急了:“不就五百块钱嘛!我愿意掏!我要给我儿子申请绿卡!有了公民,可以快好几年!我去试试,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有的人考了八次,通过了!我多考几次,说不上移民官心一软,就叫我pass了!”他似乎下决心似的,索性竹筒倒豆子:“你不知道,我得给儿子申请绿卡,他下岗了,老婆也跑了!他有了绿卡,就可以到我这里来,和我一起住,说不上还能复婚,说不上老太婆也会跟儿子一起来!”
他的话跳在空中,礼花一样地,变成了一个蒙着眼拉磨的疲惫不堪、执迷不悟的驴。我无话可说,也不再愤愤。善良的老张,那么执著地爱着他的家人,那么心甘情愿地拼力榨干自己,只为着他那不成器、也不懂情谊的家人。我踩着落了一地的枯叶,心里酸涩,虽然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虽然知道中国南方的男人很柔情,但是到了老张这个份上,已经不是柔情的问题了,我实在无法理解他。情谊是美好的,奉献是伟大的,但不论与谁相处,互相的爱与尊重,要大致对等,卑微不意味着高尚,人的尊严不能被踩在脚下。红烛燃过尚流热泪,老张没有泪吗?
萧瑟的秋风,吹得我心里发紧,看着老张更加驼的背,还有他日渐蹒跚的脚步,我胸闷,窒息。
老张,一路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