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乐乎
九十年代中期,我在布鲁克林的自家美式街角杂货店当班。这里本是意大利和犹太裔聚居地,近年添了好些中国、南亚等地的新移民,又有东欧和俄罗斯等地政治难民潮水般涌入。小小柜台前熙来攘往,多有过客恋栈娓娓清谈,不啻展现一幅跨越时空的史地画卷。大萧条峥嵘岁月过来人、塞班岛血战幸存老兵、驻留过青岛的海军陆战队员、中情局退休语言专家、据说有《教父》式背景的黑手党哥们,飞行员、教师、女秘书、警员、作曲家、装修工、医生、公司职员、神职人员、小业主……许多越南或朝鲜战争过来人,还有珍宝岛战役俄方战士呢。海阔天空、谈故论今、了无拘束。
情况不断在变化。邻近的俄罗斯牙医诊所搬家了,巴基斯坦穆斯林承租下来,改造成为一座小型清真寺。巴国人一见华人,特别亲热,爱称兄道弟。那慈眉善目的主持教长(Muslim mullah)几乎每天必到敝店作客,顺便谈古论今;他特邀我见识神圣殿堂,参观全寺上下,品评结构设计;在他那袖珍图书室里,赠我一本特为备就的精装中文《古兰经》和一叠子英文伊斯兰神学小册子。
以下的事情发生了。一个寒冬腊月清早上班,惊见清真寺门前布上了警岗。巴基斯坦朋友来告,昨晚夜祷时遭到一帮白人恶少袭击和恐吓;报警并上达市长办公室后,纽约市府极其重视,已列为宗教、种族仇视案件查处。
我蓦地明白过来,偌大案件,莫非就是近日傍晚聚集街角的那伙乳臭未乾的小鬼滋事吗?他们皆非我一一叫得上名儿的邻家孩子,该是别处窜来的五六个,或七八个男女初中生,找个灯火明亮的地方抽烟玩闹、打情骂俏,消磨时间。我无法赶走这帮不安生的主儿,只能带只眼睛,时不时走出店门,提醒此辈莫要惹事生非。
昨晚我店打烊后,是小太岁们没事找事?冻极了活络手脚?从清真寺的门缝向跪地叩拜的人群扔了一只可乐瓶,给愤怒的教友逮住,挨了一顿教训;然后,一批二十来岁的兄长,驱车呼啸而来,手执球棒,其势汹汹,打坏了清真寺的玻璃门……
这批小子就此消失了。市警局派员挨户访查,一无所获。那探长来我店打听消息,我说事情就那么简单,如果敝店迟些打烊,瓶子兴许飞落在我们货架上;至于惹事小妖,肯定不属本街坊(Neighborhood),踪迹无可奉告。那探长若有所悟,点头不止,应声道:“想来如此,但愿如此。”
清真寺方面搞“自力救济”,众星捧月般请来了一位据说专长对付歧视迫害的高人,不免歇脚敝店,豪言壮语,顾盼自雄。我抛出了小儿无事自扰“何足道哉”论,显然败了此君兴致。我的教长朋友则未必不以为然吧。
警员继续为清真寺站岗放哨,无论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夜以继日,持续了一个多月。事情没有演化成为亨廷顿教授期期以为堪忧的“文明冲突”事件;果真再无下文,到此为止。
2008年 3月 纽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