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行者無疆
(一)跑堂的收入 WAITER (男),WAITRESS(女),海外華人稱為前台、侍應生、侍者,在國內一向叫“服務員”,先前則稱“堂倌”、“跑堂”或“茶博士”。如今心高氣傲之輩還在背後稱作“侍仔”。好在丹麥人天生具有職業上的平等觀念,不象一些同胞那樣對“侍候人”的行當嗤之以鼻。跑堂這一行,老外不存鄙薄,也不特別看得起 ——它就象其它行業一樣,平凡而不可或缺。 跑堂這一行的收入還是不差的,雖說月工資不高,但客人給的獎金(小費)則是“上不封頂”的。 跑堂是以小費為主要收入的,(小費通常是餐費的10%-15%,客人高興有時出手闊綽),而小費的多寡,主要取決於其服務的質量。以常識而論,不外乎禮貌、熱情、快捷等等,總之是要令“米飯班主”掏錢打賞且高興。欲達此,自然不能停留在早年國內文革期間,一些餐館牆上“服務公約”所宣示的“不打罵顧客”的層面上。 餐館的跑堂求小費心切,平常靜如處子,關鍵時刻動如脫兔,個個卯足了勁表現熱情,臉上燦爛的笑容恰似“冬天裡的一把火”。否則稍有懈怠,“死狗等鎊錘”——你一個子小費都別想到手,等着喝西北風吧。 別小看跑堂這個行當,它至少要懂得所在國的語言和英語方能勝任。因此,在餐館這個行業中,跑堂較之廚房裡的幫工、收盤碗工(即跑堂的下手)等“藍領”來說,還屬於“白領”階層。知識就是力量,就是本錢,信哉斯言! (二)從“藍領”做起 我初抵丹麥,不會講丹麥語,就是水仙也是裝不了蒜的。在經歷了大致相似的“踏上新大陸”的短暫興奮和“文化休克”的莫名沮喪之後,開始出演自已悲歡離合和五味俱全的戲劇——我急於“脫貧致富奔小康”,雞啄米似的忙:白天忙於學業,業餘到中餐館打工幫廚,從“藍領”做起。 所謂“打工”,這個“打”字再準確傳神不過了。忙的時侯忙得四腳朝天,簡直就是打仗:廚房裡我手腳麻利,鍋鏟鏗鏘,沾板切切,煙機轟隆,水聲嘩啦嘩啦,霍霍磨刀聲與菜入油鍋的“嘶殺”聲譜成開胃交響曲。 想起一句西諺,“上帝愛你才叫你吃苦。”說得真好!你想,哪一顆智慧的結晶,不是從汗水和苦水中升華而成呢? 一年過後,當我洗完上輩子偷懶積下的碗碟,當我拆雞的技巧不亞於古代那個解牛壯元“庖丁”(一隻整雞,眨眼工夫,在我的刀下被分解得腿是腿,翅是翅,胸脯歸胸脯),手中那把類似解牛小刀,“恢恢乎其遊刃有餘矣”!我已能將舌頭捲成麻花狀的丹麥語說得象回事時,我就跳槽轉到一家意大利餐館,蝴蝶結一紮,白衣黑褲一穿,皮鞋一蹬,往餐廳一戳,也人模狗樣地當起跑堂來。 (三)進攻型跑堂 據我所見,哥本哈根干跑堂這一行的,品流極端複雜,各色人種雜陳,諸般形貌皆備。與我同等的,有一部分是從收盤碗工晉升的跑堂,可算科班出身。但更多的是半路出家,如暑假來掙學費的大學生,在別的行業丟了飯碗的倒霉蛋,以及演員、畫家、卡車司機等等。 眾資深的跑堂,其服務風格不外乎兩大類:進攻型和防守型。前者是西方的,一本殖民時代的擴張精神,猶如攻勢足球的“搶、逼、圍”或“逼迫式”。講究的是燦爛的笑容,大言不慚的自吹自擂,流利無礙的口才,他是餐桌上的主宰,客人為他的親和力和雄辯所傾倒,乖乖地做了俘虜。 我的同行丹麥老侍者歐勒堪稱“進攻型”的典範。此公八面玲瓏,七情上面,非一般演員所能比肩——那叫一個人來瘋,自然熟!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因此,同行給他起了一個綽號叫“變色龍”。 客人才到門口,他就快步迎上,象契柯夫筆下的“變色龍”,春風化雨,舌生蓮花:“嗨,菲因先生,好久不見,別來無恙?我可是常念叨您啊!”然後就擁着貴客去就坐,客人餐前喝什麼樣的開胃酒,馬丁尼、雞尾酒?還是紅葡萄酒?他早已成竹在胸,不須吩咐就捧上來了。客人點菜前,他會故作神秘狀說點“內部消息”:今天的鱈魚特新鮮啦,牛排的質量如何啦,哪種菜宜點哪種菜則否啦。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客人能不感動嗎?真以為他對全世界的人都是馬馬虎虎,唯獨給客人自已天大的面子—— 這就是跑堂所要營造的“舞台效應”。其實他才和菲因先生見過兩面,其實他對所有客人幾乎都是如此表演的。他勝在肯花心思,老琢磨怎樣去投客人之所好。貌似簡單的“侍候人吃飯”的過程,讓他點石成金,變成老朋友的聚會,成了身心俱歡的超級享受,令顧客周身通泰,教每個服務對象都當上一陣子名副其實的“上帝”。 可想而知,每次“變色龍”的小費都是大有進帳。此公成了餐館的活招牌,常有回頭客指定要他侍候,可見人們對“變色龍”是何等偏愛。
(四)防守型跑堂 所謂防守型則如足球戰術的“穩固防守”。如果說進攻型的跑堂是攻擊欲極強的前鋒射手,那麼防守型跑堂則是穩健的後衛“清道夫”。這近乎於東方的內斂式的服務,講究含蓄、燙貼、周到,提倡“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不宜喧賓奪主,不宜殷勤過度,不宜咋咋呼呼,“口水多過茶”,要讓客人有自已談話或沉默的空間。其要訣是察言觀色,善於不着痕跡地揣摩顧客的心理。 客人剛落座,一兩句問候就知其個性,是開朗抑內向,是挑剔抑隨和,點菜前後又捉摸出其是急於充飢抑而從容就之,手面寬還是緊,是饕餮還是節食?然後順水推舟。比如客人正享用牛排一客,鋸之半途突然停下,體貼的跑堂立刻就知道:牛排生了一些。過去一問,果然,便拿進廚房重煎,免得客人四顧不見人,或頻頻招手不見反應。 稱職的跑堂應在餐廳巡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必喋喋問詢,但對客人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瞭然於心,隨時滿足客人的不時之需:湯汁濺在衣服上,馬上遞上濕毛巾和小杯蘇打水;客人吃過龍蝦螃蟹,隨時即遞上洗手器具;客人吃的太少怕是菜不對口味,宜問問是否要換另一種。如此之類,都是不見諸“餐館學”的細枝末節,但要做到既無過又無不及的中庸,則全憑責任心、經驗加上點兒悟性。 這可是真功夫。試設想,餐廳里你的轄區內驟然爆滿,二三十張嘴等着你,從送餐前酒到遞菜單到恭聽點菜到上菜,首先開葡萄酒瓶,讓客人品嘗,再倒酒,先女後男,先客人後主人,對酒的年份,口感要略加評論。上菜又有開胃小菜、沙拉、主食、甜點、咖啡等名堂,最後才畢恭畢敬獻上帳單――小費之有無、多寡,此時“出水才看兩腿泥”! (五)一招鮮 吃遍天 以我自已而論,則屬於防守型風格。一來我丹麥語和英語畢竟未到火候,欲口若懸河而不可得,不如藏拙。象“變色龍”那樣的縱橫馳騁,須以熟諳其風俗文化民情為根基,我輩豈能企及?二來呢,鄙人性不好顯山露水,與其勉為其難采粗疏的高調,不如用細膩有餘韻的低調。人貴有自知之明。我特別明白\'必須萬物各就各位\' 的道理。如果你踢後衛,就別玩前場沉底傳中;如果讓你當板凳隊員,你也別溜進場內卯上一腳丫,否則沒準又是一個\'黑色三分鐘\'!我的服務自認尚可,足證東方的內斂式的韻味亦不乏欣賞者。 當然在服務上老是被動防守,是不會大有作為的,必須有自已的“絕活”,看準時機大打“守型反擊”,小費才能大有進帳。 是初夏的一天,有個意大利旅行團包餐。我平時胸前別一枚意大利足協的徽章,不想此時大受歡迎,的確收到“此時無聲勝有聲”之功效。團員大多是球迷,與他們侃意甲(意大利足球甲級聯賽),頗合客人的口味。酒過三巡,氣氛融洽,機不可失,我一反平時“訥於言”的常態,亮出“守型反擊”的“絕活”——操過酒吧樂隊的一把吉他,粗指逗弦,嘈嘈切切,隨拍按板,引昂高歌《我的太陽》、《重歸蘇蓮托》,讓意大利人見識中國小子後生仔的丹田功力。曲罷大家拍手叫好,未了,我意猶未酣,竟指揮全體客人合唱90世界盃主題曲《意大利之夏》,此舉贏得滿場喝彩,氣氛達至高潮。 那晚“風光這邊獨好”——我得了大筆額外小費!真是“一招鮮,吃遍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讓餐館同行“大跌眼鏡”着實刮目相看。 嘗此甜頭,心有靈犀,“豬仔便宜墟墟來”——如法炮製,到球迷商店買來歐洲各大牌足球俱樂部的徽章,象掛勳章似地別在馬甲的內襟,以備不時之需,“對症下藥”。此乃我的招牌手段,屢試不爽。 歐洲客人沒有幾個不好球的。比如顧客來自西班牙馬德里,選出皇家馬德里隊的徽章別上,在端酒上菜時,故意將胸前的徽章在“上帝”面前晃悠。“你也是皇馬的球迷”?!魚兒咬鈎了,剩下就看你如何放長線釣大魚了。 < BR>接下來你要象電腦一樣調出爛熟於心的有關皇馬的資料,如數家珍,以證明你所言不虛,的確是如假包換的皇馬的鐵杆球迷。對方小費出手自然也爽快。 因為掌握了足球這門“世界語”,我能與各國客人們交流心得,由此所獲得的快感(當然還有豐厚的小費進帳),“凡人”難以想象。是故不管收工多晚,回到學生公寓,再累我都要抽空看電視“歐洲體育台”,或流覽電腦有關歐洲三大杯的足球戰況,並記筆記,將資料信息輸入電腦歸類存檔。因為這已不僅僅是業餘愛好,而是關乎小費賺得多少的切身利益。 (六)禍從口出 當跑堂的都懂得,上菜時應將整齊的一面朝向客人。比如:牛排寬的一端朝向客人,因為這個部位最嫩最香,使客人嘗第一口時就留下良好的印象。同理,對客人說的第一句話就要勾起客人的興趣,給對方留下深刻愉快的印象。 當然,道完了“過五關,斬六將”的“光榮史”,似乎還應該向眾看官講講我“走麥城”的遭遇,以示謙虛。 那次我就遇到一位來自意大利米蘭的主,一米九幾的壯漢。還沒弄清對方是“同城雙雄”AC米蘭抑或是國際米蘭的球迷,我就故伎重演,想當然地別上AC米蘭的徽章,哼着AC米蘭俱樂部的隊歌端酒上菜,以求“高山流水”覓知音。有道是“一山難容二虎”,屁股坐錯地方,則有“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之虞。該老兄的表情先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待我不看對方眉成苦瓜似的臉色,喋喋不休地大談AC米蘭的輝煌史、貶低國際米蘭時,壯漢終於是可忍,孰不可忍地教訓我: “小子,你在孔雀開屏時看見它的屁股,不是孔雀有缺陷,而是你自已沒品味!”未了,他隆起肱二頭肌向我宣示:“我們國際米蘭才是響噹噹一條硬漢!” 得,熱臉貼上冷屁股不是?其結局不難想象:他餐畢抹嘴走人,竟象教堂塔頂上的風標鐵公雞—— 一毛不拔!遭此挫折,算是領悟“逢人且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這句俗諺的含意。自此長了記性,以後“不見鬼子不掛弦”——不摸清哪個豪門俱樂部的擁躉,絕不敢貿然造次。 (七)異國遇同胞 哥本哈根號稱“北歐的十字路口”。餐廳每日過往無數各國客人,而中國顧客則有如沙漠雨點,一年當中未遇幾滴。但暮春的一天,那罕見的雨點有幸砸在我頭上,並且是位不付小費的主。 此翁五十上下,矮胖墩圓,其神態模樣都酷似“傻兒師長”。一搭訕,果然是來自天府之國到此公幹的經貿人員。異國遇同胞,當然分外歡喜。我以明媚的川腔與這位仁兄擺“龍門陣”,向他打探時下國內的足壇動向。不想“磕睡遇到枕頭”——此公還真是個足壇“包打聽”! 他鄉遇同好,我興之所至,遞上一小杯嘉士伯啤酒,用川腔套近乎:“師兄,我做東,喝!”那老兄是個好摸杯底之人,也不客套,端起酒杯一氣灌下一大半,算是潤潤嗓子。“傻兒師長”不緊不慢象擠牙膏似的地講述國內甲A聯賽的趣聞。沒幾,一杯啤酒已見底。聽得正在興頭上,此兄象成都茶館裡說“散打評書”之鼓書藝人拍驚堂木一般地放下酒杯,意猶未盡地咂咂嘴云:“丹麥啤酒喝得好安謐!這啤酒的色澤、口感沒得說的.......”擺足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之架式。 “對頭,要得!”我心領神會,旋即捧上五大杯嘉士伯。“只有山嘣,哪有肚裂。師兄,放開喝!” 川人有云,“醉酒英雄漢,飯脹日弄包”嘛,那老兄見酒眼開,當然受之不恭。有啤酒潤喉,說起國內足壇動態,嘴巴象溜冰一般,溜出一串串趣聞軼事:前任國家隊主教練米盧與某女記者“零距離”親密接觸啦;英格蘭球星加斯科因加盟甲B甘肅天馬後又走人啦;“甲B黑哨”龔建平被抓啦;孫繼海在英超曼聯表現搶眼啦;國內球迷置疑新任國家隊主教練荷蘭人阿里漢啦......國內足壇的新鮮事,聽得我一楞一楞的。這是我跑堂生涯中破天荒頭一遭沒得小費,倒貼酒錢的服務。不過物有所值,這年頭信息有價,他過了酒癮,我過了球癮,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八)兩頭受氣
說到受氣,也以此行為甚。打個形象的比喻,跑堂猶如“老鼠進風箱——兩頭受氣”。先是受客人的氣,客人並非個個是善類。有的挨上司責罵沒處出氣,有的昨夜性事不諧沒處敗火,有的潦倒半生無從兌現成就感,有的玩足球博採血本無歸,找上門來,誰碰上誰倒霉。這類人看準了一條:跑堂絕對不敢發火,不會回嘴,他們憑空得到居高臨下的優勢,或雞蛋裡挑骨頭,或小題大作向上投訴。而老闆的仲裁又總是“上帝”是對的。 其次還要受餐館所有人的氣,上至老闆、經理,下至收盤碗工、廚師,都拿跑堂當出氣筒。原因是跑堂事事求人,對外對內都不得不低聲下氣,強作歡顏。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性子剛烈的跑堂中途如港人所稱“劈炮走人”的也不少。還是俺憨厚紮實,沉得住氣,螺絲釘多,咱也別\'屎克螂趴鐵道--假充大鉚釘\'。 如今這年頭,哪個行當不膩人?有道是:條條蛇咬人。擺脫了草花蛇,說不定碰上竹葉青!我在多年鍛練、揉搓之後,開始如此本份、安穩、適中、和氣,壓根沒脾氣。對外,當客人無理取鬧時,拿出蘇東坡的“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的氣度與襟懷;對內,當小費大有斬獲時,牢記“滿招損,謙受益”的古訓,與大廚、洗碗工搞好關係,繼續心安理得在丹麥當跑堂。 2008年3月復活節於哥本哈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