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Xining Li
2008年2月
坐在地下室里,面前堆放着一摊摊凌乱的旧文件,我默默地盯着一张纸发呆。该扔了吧,我想,早就是一张废纸。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别的过期文件说扔就扔了,只有这一份,顽固得很,在我的文件柜里躺了十来年。
那时候,刚刚结束贫苦的学生生涯,在加拿大一座小城里找到了一个教职,买了房子买了车,挺滋润的。可工作没两年,人就不安分了,梦想着发财。做生意吧,没本钱。玩股票吧,胆儿又小。一个台湾来的老教授说,再买栋房子吧,出租,让房客帮你付贷款,十来年下来,白赚。细细一琢磨,还真在理儿,于是用自己的住宅作抵押,百分之百地按揭,吃进一栋老房子。价格倒不贵,九万八。只是房子够老的,上百年了,沧桑得像个起皮掉渣的老爷爷。律师告诉我,光是以前的住户名头,他就检索了七十多个。
拿到钥匙,里里外外打扫一番,特别注意旮旮旯旯。记得电视里曾报道过,某人买了栋旧房子,在天花板里找到了一卷可口可乐的旧股票,一下子发了大财。而我忙活了一整天,弄得满头满脸的蜘蛛网,除了地下室的一个破洞里藏着一包避孕套,啥也没找到。算了,没那个命,大财发不了,咱就发小财。在地方小报上登了条广告:吉房招租,三室一厅,方便购物,就近上学,光猛土库,双位泊车,月租九百,包水电气。
这广告就是灵验,第二天,咨询的电话络绎不绝。挑挑拣拣,约好了几个客户,星期六开放房子。根据台湾老教授的经验,学生是不能要的,他们太懒;吃劳保的也不能要,他们太穷。最好的房客是有工作、有家庭的,他们有责任心,也会把房子当作个家,拾掇得熨熨贴贴,打扫得干干净净。
傍晚时分,最后一位客户到了。从一辆老福特车里钻出来两个年轻人,男的瘦瘦干干,一双眼睛溜溜地乱转,女的肥肥嘟嘟,一身赘肉悠悠地乱颤。女人手里还拎着个小篮子,篮子里躺着个含着奶嘴的小娃娃。
“Giba,James Giba。”男人伸出一只手,虽然胳膊很细,手很小,做派倒很像007。
我这个人,有一个毛病,总是记不住别人的名字。听了这个男人的自我介绍,差点笑了出来,不是因为它的谐音,而是很好记,再也不会忘掉。我也伸出手:“欢迎欢迎,G8先生。”
带着他们楼上楼下地转悠,我随口问道:“G8先生,你们为什么要找房子?”
G8说:“一直住在家里,现在有了贝比,住在家里不方便,想搬出来。”
我问:“你看这房子的条件还可以吗?”
G8说:“很好,我们要了。”随即掏出一沓子钞票:“喏,一千八,一半押金,一半首月房租。”
看到G8这么爽快,心里很高兴,但我还是摆出一副不为所动的神态:“对不起,今天来看房子的人很多。请你填写一份申请表,并给出两个推荐人的电话号码。我将根据大家提供的材料,今晚作出决定。”我的这一着,也是那位台湾老教授传授的。他告诉我,找房客就像找老婆一样,千万不要一见钟情,一定要沉住气,好好调查一番,一个不慎,引狼入室,你可就倒霉啦。
当晚,电话打得手发麻。比较一下得到的信息,还是G8比较理想。首先,他们夫妻俩都有工作。G8是个个体户,修理下水道。他老婆是个收银员,在沃尔玛站柜台。再者,他们有孩子,做了父母的人大都有点责任感。最后,两个推荐人也都讲了一箩筐好话,说他们勤恳,讲信誉,是一对优秀的年轻人,把房子租给他们,你尽管一百个放心,一千个放心。
得,就是他啦。给G8回了电话,通知他明天来签约。接着,又在计算机上忙乎了两个小时,打出一份自己都觉得很律师的租房协议。就这样,G8当了我的房客,我也美滋滋地做了房东。
一个月后,我去收租子。G8的老婆开了门,进屋一看,大吃一惊。原本空荡荡的房子里布满了家具,济济一堂,焕然一新。会客室的破吊灯没有了,代之以金光闪闪的挂灯吊扇。扇页忽悠悠地转,灯光洒在一圈米黄色的牛皮沙发上。G8斜躺着,翘着二郎腿,手里攥着一瓶啤酒,有滋有味地看电视。那电视足足有三十五英寸,屏幕上几个花花绿绿的中东姑娘,头顶瓦罐,咿咿呀呀唱着歌。
“老板, 坐。”G8支起身子,扬扬啤酒:“来一瓶?”
“噱儿,来一瓶。”我很想和房客搞好关系,于是显得很大方。
像鸳鸯交颈似地和G8碰了碰瓶,我问道:“G8,最近忙吗?”
“老板,我正想跟你说呢。最近生意不太好,开销又大,能不能迟两天交房租?”
我沉下脸:“才住一个月就迟交房租?不行!”
“那我先交一半,一个星期后保证补齐。”
看了看一屋子新家具,大概这小子把钱给花疯了:“好吧。先交一半。以后不许拖欠房租。年轻人,花钱要量力而行,不能乱花。”
G8看我露出笑意,举起啤酒瓶:“干杯!”然后从茶几下面掏出几本陈旧的书,凑到我身边:“老板,你看看。”
我翻了翻,英语不够好,一下子抓不住精髓,只是里面的插图很醒目,都是一些奇形怪状的珠宝玉器、弯刀短剑、黄金面具什么的。看到破烂的封面上躺着一具木乃伊,我说:“埃及?”
“是埃及!老板,你知道吗?这几本书写的都是古埃及的珍宝,许多还藏在地底下。等我攒够了钱,就到埃及寻宝去。”
这小子,有病。我把书扔在一边:“就凭这几本烂书?真有宝贝早就让别人挖光了。”
G8见我不信,从沙发垫子底下摸出一卷东西,颜色黯灰,边角残缺:“老板,看看,这是什么?”
自打到了国外,没少看过“印地安纳·琼斯”,于是我猜:“羊皮地图?”
“你真聪明,老板。这是我爷爷留下的地图,里面藏着天大的秘密。有了它,一定能找到宝藏。”
“噢,你爷爷、你爸爸真好,把宝贝留给你。”
“唉,好什么,那是因为他们笨,看不懂。”
“你看懂了?”
“差不多。”
“好哇,祝你成功!”碰了碰G8手中的瓶子,我一口气干光了啤酒,揣着窃笑和半个月的房租回了家。
转眼就是一周,还没来得及找G8,他先来了电话:“老板,实在抱歉。我还没钱。能不能拖到下个月,我一并交齐。”
我的脑袋和电话一起摇成拨浪鼓:“不行!不行!你说话不算话,我怎么相信你?”
“那怎么办?我没钱,你来了也白来。我好心打电话给你,就是让你省点汽油钱。这样吧,我先用押金顶替房租,下个月补交押金。”
他耍赖,我有什么办法?好在手上还有押金:“那,那就饶了你这一次。如果下个月还拖欠,我就收回房子。”
也怪我,当时就没想一想,下个月是圣诞节,而收租子的日子恰恰就在圣诞节前两天。驾车前往出租屋,心里有点负罪感,怎么像是旧社会里的黄世仁,大年价地登门逼债。唉,黄世仁,还真他娘地值得同情,这要债的滋味儿不好受。
才下过雪,天贼冷,一步一滑地走到门口,先把脸上堆上笑,然后轻轻地按门铃。等了分把钟,G8开了门,翻了我一眼,一句话没说,转身进了里屋。
会客厅的地毯上一派狼藉,散了架的皮萨盒子,红兮兮干巴巴的皮萨牙子,东倒西歪的啤酒瓶子,身首分离的奶瓶奶嘴子。G8老婆的肥屁股压在茶几上,哇哩哇啦地叫喊着鸟语,怀里窝着小娃娃,声嘶力竭地号啕大哭。这都是什么事儿?!
G8老婆看我呆呆地站在门口过道里,终于停止了叫骂,鸟语换成了英语,活像乡下哭坟的老娘们,一把泪一句词儿,让我听了个大概齐。这万恶的资本家,就在年关头前把她解雇啦,过去拉了饥荒,一点薪水都还给了一道工作的小姐妹。这该死的G8,两个多月没工作,除了喝酒就是看电视。现如今,别说过什么圣诞节,就连孩子的牛奶都买不起,这日子是没法儿过啦。
看到G8老婆的凄惨样儿,我心里都发酸:“算啦,算啦。两口子别吵架,好好想想办法。我过几天再来。”说完,忙不迭地逃出了房门。
回到家,第一件事是给台湾老教授打电话。他老人家说,瞅,惹上麻烦了吧?告诉你要小心谨慎,要好好调查。我委屈地说,我调查了呀,两个推荐人都说他不错,是个有上进心的好青年。教授说,天真!推荐人的话你就信啦?电话号码是他给的,不是他的朋友,就是他的旧房东,巴不得他早点滚蛋呢。你应该到信用部门查他的老底,不过现在去也太晚了。还是亡羊补牢吧,赶紧给他送去一份最后通牒,两周内不交齐欠租,你立马收回房子。
按照台湾教授的指点,圣诞节一过,给G8送去一份书面通知。半个月后,又一次来到我的出租屋,按了半天门铃,没人应。隔壁雪地里一个老头,拿着大锹在铲雪,他停下来,大声说:“嗨,别费劲儿了,他们不在家。”
“他们到那儿去了?”
老头摇摇头:“不知道。你是这家的房东?”
“是呀。”
“你得管管你的房客,他们搞爬梯,一闹就闹到半夜三更,吵得四邻五舍无法休息。”
“先生,对不起,我也拿他没办法。这不,他还欠我两个月的房租,我正想把他赶出去。”
老人同情地看看我:“你赶不动他,得叫警察。”
“叫警察?警察能帮我吗?”
老人抬起手,指了指二楼上的玻璃窗:“你看那里面是什么?”
我觑了觑眼,透过玻璃,看到两盆苍绿色的植物摆在窗台上:“花?”
老人嘲笑地看了我一眼:“你真是什么都不懂。那是大麻!”
大麻?老天爷,G8竟然在我的出租屋里种起了大麻!我正懊恼得不知道如何是好,G8的那辆老福特拐进了车道。只见他慢吞吞地从车里钻出来,胳肢窝儿下架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上了台阶。
“G8, 你的腿怎么啦?”我好心地问。
他连瞅都不瞅我一眼,径自开了门。
我拦在门口:“G8, 限期到了,要么还钱,要么搬走。”
“滚,别惹我!”他恶语相向,“砰”地撞开门,走了进去,把我撂在门口。
我的肺都气炸了,娘西皮,还有天理吗?你欠老子的钱,怎么老子倒像个孙子似的。我下了台阶,绕过雪堆,走到隔壁老头身旁,气鼓鼓地说:“先生,能不能借用你的电话?我要叫警察!”
人说加拿大什么都是温吞水,没有效率,可我看不然,警察的效率就挺高。拨了911,没几分钟,灯光闪闪的警车就到了。到加拿大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和警察打交道,语言不好,心里发虚,结结巴巴地讲完故事,警察叔叔就笑了:“先生,这件事我们管不了。你没听说吗?加拿大的租房法是为房客服务的,遇到坏房客,房东只好自认倒霉了。”
“我能不能把他的东西扔出去,收回自己的房子?”
“不行!”警察斩钉截铁地说:“如果那样做,你就是犯法!”
“那他硬是不肯搬走,又不付房租,我就没有辙啦?”
“有哇。”警察说:“你可以把他告到法院,如果你赢了,有了法院的判决书,我们才可以把他赶出去。”
我一口气咽不下去,指着二楼窗户对警察说:“他在我的屋子里种大麻,你们管不管?”
警察听到这话来了神,乒乒乓乓地敲开大门,不一刻儿,端着两盆大麻走了出来。
“他种毒品,你们不抓他?”我还是不解气。
警察一脸严肃:“对不起,他的行为够不上犯罪。我们只能销毁,没有权力抓他。”
靠!这事儿轮到谁身上,都像活吞了个苍蝇,让你恶心的没法儿说。罢了,还是找法院吧,天底下总得有个说理的地方。递上状纸,足足等了两个多月,法院来了电话,一周后开庭。顺带着告诉我,让我到法院取传票,必须亲自交到G8手上。为了保险,我找了一个同事,一起来到出租屋。G8接过传票,板着脸,把传票撕了个粉碎,嘴里骂骂咧咧:“操他法官的妈。”
开庭了,被告没来。法官听取了我的陈述,三下五除二,写好了判决书:G8欠房主租金3600元,责令其一周内归还。如若不能如期还钱,将按年利百分七计算利息。此外,房主要求收回房屋,法院同意房主的请求。责令G8与房主解除租赁合同,从即日起,限期一个月,逾期不搬,强制执行。
官司赢了,可要想收回房子,还得等一个月。G8欠的房租该怎么办?干等是等不到的。这当儿,台湾老教授又给我支了一着,找讨债公司,让他们帮你,虽说付个不菲的讨债费,好歹自己也能拿回几文钱。
左打听,右打听,摸到讨债公司的门槛。进了门儿,柜台里坐着一个老太太。我很礼貌地说:“玛达姆,我要讨债。”
老太太慈眉善目:“你向谁讨债?”
我递上法院判决书:“向我的房客,杰姆斯G8。”
老太太听到这名字,微微一笑,在计算机键盘上噼噼啪啪敲了几下,把屏幕转到我面前:“先生,按理说,这是隐私,我不应该给你看。但向这个人讨债,我想你还是应该了解一下情况。”
我仔细一看,不得了,在G8名下居然列着一串债权人名单,几家家具店,几家电器店,几家百货店,几家银行信用卡,金额少则大几百,多则五六千。
“卖膏的,他欠这么多钱?”
“是啊,我看你也不要再麻烦了,讨债要交申请费,你是白花冤枉钱。”
我真不甘心,问道:“能不能把他的财产拍卖?”
“你可以申请拍卖。但是,先生,他的那点破东西值不了几个钱,而且就算卖掉了,也轮不到你拿钱。”
“那法院的判决书就是一张废纸了?”
“可以这么说。按照加拿大的法律,欠债逾期六年,自动作废。”老太太把判决书还给我:“先生,我很同情你,但我劝你还是死了那条心。”
认栽吧,多大个事儿,不就是几千块钱嘛,算爷爷我便宜那个龟孙子了。自我阿Q一把,心里的窝囊气少了许多。接下来日子里,什么都没做,静静等待着一个月限期,时辰一到,爷爷我手持钢鞭将他赶,几千块钱买个痛快。
哪知道,我不去找G8的麻烦,他倒缠上了我。两周后,信箱里冒出一封某某律师事务所的公函,打开一看,妈妈耶,白日见鬼,吓得我浑身直哆嗦。写信的是一个法律学校的实习生,信中说,他代表客户G8先生起诉房东。房东没有提供完善的居住条件,致使G8先生在阳台上摔倒,跌断了腿,造成残疾,目前无法工作。G8先生向房东索赔50万加元,作为医疗费用和工资赔偿。如若不服,则将向法院提交正式起诉,对簿公堂。
我慌了神,奶奶的,想发财,一文钱没赚到,莫不成还要弄得倾家荡产?赶忙给台湾老教授打电话,他安慰说,别急,别怕。水来土掩,兵来将挡,马上找你的保险公司。
第二天,保险公司来了人,看了看那封律师来信,笑着对我说:“讹诈。你别理他。”
“可我看见G8架着拐杖。”
“告诉你,这样的无赖我们见多了。想讹钱,门儿也没有。我们可不是吃素的。”
我不放心:“如果真上法院呢?”
“那也是我们的事儿,跟你没关系。”
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我恢复了平静:“那我就谢谢你们了。”
“不要谢,小事一桩。你买了保险,我们必须保你平安。”
谢天谢地,G8终于搬走了,房子终于收回来了。当了几个月的房东,好似一场噩梦,搅得我茶饭不香,寝食难安,衣带渐宽,人比黄花瘦。一气之下,卖掉了出租房,对天发誓,此今此后,再也不当房东!
时间是治愈伤痛的良药,慢慢地,G8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大约过了半年,地方报纸上突然出现了G8的名字,而且还是头版头条:父亲酗酒发疯,儿子死于非命。细细读来,原来是G8酗酒过度,当未满一岁的儿子饥饿痛哭时,G8大发雷霆,双手举起儿子拼命地摇晃,嘴里大喊大叫,不准哭,不准哭。剧烈的挫动之下,幼儿颈椎断裂,不治身亡。警方经过调查,判定G8为二级谋杀,已经收监候审。
再后来,我离开了那座小城,完完全全地忘掉了我的房客G8先生。若不是这张陈旧的法院判决书,再也勾不出那段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我默默地看着这张法官的判决,明明知道已然是一张废纸,还是舍不得扔掉。我仿佛还在期待,也许有一天,G8到埃及淘宝,真的发了大财,突然良心发现,给我送来一部奔驰马赛地。
唉,留着吧,我叹了一口气,把这张废纸又放回到存档的文件夹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