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军大院的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的故事在我心中一直像流云走板,天下人口口相传的都是一件事,说的是古代一位音乐大师弹琴时入了仙境,见到高山,听到水流,这时知音出现了,于是相约来年再见,可是来年到了的时候,知音早已仙逝,音乐大师顿时老泪纵横,只弹一曲高山流水,摔琴,以后终身再不弹琴。这是一个动人的寓言故事,当现实的画面出现眼前的时候,我才品出它的真正神韵。
我原把人生的路程比作赶路,其实人生路程还有一个很好的比喻就是拉琴,拉琴只要勤学苦练总有成大师的时候,只不过需要的是时间。小时候我接触到的第一把琴是京胡,练了几个月后,总想拉给空军大院育鸿小学的小妹妹们听,也许京胡的声音太怪,吱吱呀呀的,小妹妹们别说听了,看到我手里的那把京胡,捂着耳朵闭着眼睛撒腿就跑,跑回家里躲在门后等我走远后再出来。
也许京胡是太民族太那个,又很难无师自通,我自己神不知鬼不觉改学英语拉提琴了,后来真遇到众多的名师指点,开始教我听音,辨音,带我爬上高山,带我走进峡谷,特别让我难忘的是最后带我到大河边,他们指着远处的河水,说,人生不就是条河吗,开始涓涓细流,后来成溪成河,再往后惊涛拍岸汹涌澎湃,最后平静地归入大海。后来的岁月确实也给了我一些上台演奏的机会,是鲜花是美酒也就是它了。我也经常回到当年那些发小中间,时不时给那些小妹妹拉上一段,结果还是知音难觅,更多的是半信半疑,怕其中有诈,李强的妹妹叫她哥哥抱来个大录音机,潘涌,你听听,里面是不是在说英语。
我再次告别儿时的伙伴,接着又是十几年的勤学苦练,总感到这回得到了人生的真谛,该是激扬文字,略表我心的时候了。我开始利用互联网一个一个地联系儿时的伙伴,记忆的浪潮开始涌动,有时真到了感时花淌泪,恨别鸟惊心的地步。儿时的发小一个一个对号入座,也几乎就是在同时,我意外地发现,我当年最欣赏的两个小姐妹丽娅和刘玲永远看不到我的文章了。
一位网友再三要求我多写一些文革时期空军大院孩子们的生活,特别想知道当年大院那些心比天高的女孩子是如何择偶的。这又是一个令人心碎的话题,这里我坦率地对大家说,那个时代空军出来的女孩子很多都带着悲伤的心路历程,个别人终身未嫁,更多的是短暂婚姻,我个人猜测,空军大院女孩子的离婚率恐怕是全国最高的。
也是在最近,一位北京大学年长的生物学家经常光临我的小店,不过他不是来买酒,而是喜欢读我的文章,来谈读后感,他再三启发暗示我,还要多写写文革,那个给亿万中国人带来深重苦难的文革不应该这样一了了之,他一谈起文革总有点心潮难平。当时,我真想说,老先生,您可能还不知道空军文革,不仅有一次,还有二次,还有后文革,更加激烈壮观。
我写饱经沧桑的空军大院,曾经说过,百分之七十的干部高高兴兴地进来含着泪水出去。现在想来这句话有点片面,因为那些干部大多都经过枪林弹雨,文革那些人间惨斗对他们来说实在也算不了什么。我父亲空军后文革时被整到西安,直到他去世我也没听到他嘴里流露出不满的话。记得有一次,几十年在一起连升好几级的老战友袁正元带着兰空七八个干部来看他,我父亲坐着连个起来的意思都没有。后来一位负责接待的所长对我说,那么大的干部来看你爸,你爸也不起来给人家倒杯水,我说,我爸就这样,坐在一旁的母亲听着好笑。
同我一起长大的空军大院的男孩子也几乎个个像他们的父亲,当年那句民谣“空男海女总后全体”现在看来没有讲错,大家都几十年风雨中走过,不少人已经白发秃顶,还不是一样每天看淡名利,笑傲江湖。一位网友看到我在网上风光,留言说,她见过不少自信的男人,还真没有见过这么自信的。当时我真想说,没事儿走访一下空军司令部老部长们的儿子,虽然脸上都是褶子,我想也会像我一样自信,谁不转身都是一辈子。真正脸上挂满泪水心中乌云一直不散的,我想大多是空军大院干部们的掌上明珠千金小姐,真是男女有别啊。
我通过互联网的方便条件同这些当年如花似玉的女孩子进行了难得的交谈。一位家住政治部黄楼的网友说,一九六七年她才九岁,突然一夜之间变成了三反分子的“狗崽子”,那些日子不好受啊。她说,坛子里还有几个相同情况的坛友一提起当年的岁月都像揪心一样难受,就像小树被砍过一刀一样,以后再长也是带着疤。需要说明的是,空军一次文革落马干部绝大多数问题已经在二次文革得到很好的解决,只不过空军内部派性藏派性,这个“很好的解决”里面有大文章,年轻一代空军史爱好者是感觉不出其中微妙的。
如果说,一次文革落马干部的问题早已得到解决,最差的也做到了衣食无忧,当时这些干部集中居住的大雅宝和口腔医院我曾多次造访过,生活待遇特别是伙食待遇相当高,全家老小全部享受干部出差的伙食标准,那么,空军二次落马的干部几乎被剥夺了生存居住的权力,相当多的干部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工资和住房,我真想像不出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有的甚至还长寿。一位广空的女网友说,父亲广空管理处处长,林彪事件时她刚刚九岁遇到了空军二次文革,这次父亲成了反革命,空军非要她和母亲离开生她养她的广州到父亲的原籍河北乐亭县当农民挣起了工分,她含着泪水对我说,因为父母为了父母,她失去了几乎所有的青春和个人生活,她一心想找一个军人为丈夫,看来一直是水中月,镜中花。她又风趣儿地说,当时还不如向南跑,她爸管签发通行证。
从历史的角度看,空军大院当年这些女孩子择偶受到了很大的局限。重要原因我想是长期在大院院墙里生活,主要的社会关系熟人朋友也在院墙里,本来可以嫁接出优秀的果子,很可惜,碰上了空军多次文革,当年的父辈多数反目为仇,导致结为亲家的概率几乎为零。还有重要的一点,父亲的英俊形象在她们心中占据的位置过多,很多人出现了恋父情节。因为那一代军人实在太优秀了,不论什么级别,最后命运如何,飞行员是战斗英雄,作战指挥是精英,情报通讯雷达都是顶级专家,还有全国知名的作家音乐家编剧记者。
空军大院的一位大姐刘海琳似乎把这个问题看得更清楚一点。刘海琳当年在大院可以称得上是第一大姐大,育鹏毕业后考上了北京101重点中学,属才女级。至今我还记得她在大院时的样子,戴个眼镜,头发梳成两把刷子,蹬一双懒汉黑布鞋,风风火火每天骑个二六女车。后来东北兵团成了她人生第一个落脚点,正因为有了那段大墙外的生活经历,她写出了著名的小说《生活第一步》,当时在北京以手抄本的形式迅速流传,不料被当成大毒草她也进了大狱。不知为什么她的文学创作没有坚持下来,要不然也会同张聂儿贾舒云齐名的。我同海琳多次在西安相遇交谈,她对我唯一的要求是她在讲话的时候必须精力集中看着她的眼睛。
海琳说,好男人,白马王子在哪呢?大院女孩子心目中这标准是双重多面难寻难求的。长得酷,这是起码的;有知识有头脑还要能干,这是必须的;充满爱还要会表现,知冷暖还要细微,有情感敢作敢为还得恰到好处;有雷霆万钧,有阳光明媚,有天分,有情意,有倜傥不风流,有深沉不冷酷,柔情不缠绵,这些只能在小说里读到,大院里见到。在中央传达林彪事件五十七号文件的时候,母亲看到成员交代问题的笔迹,曾惊讶地说,看,字写得一个比一个漂亮,都是才子啊。
有这么优秀的父亲,而且父亲的形象又在当年大院不少女孩子心中成了标准的比较平台,理想和现实又有天壤之别,无疑会造成许多个人悲剧,前面提到的两个香消韵散芳年早逝小姐妹是典型中的典型。
我几乎看着丽娅长大,因为她的几个个头一米八五的哥哥一直是我的好朋友,一个哥哥的婚姻还是我牵线搭的桥。是好朋友小时候也经常磕磕碰碰,有一次差点在他们家门口打起来,一下上来两个,还好他妈很快把他们喊了回去。这回刘海琳说,这几个儿子再棒也比不上他们的父亲当保卫部长的张战戈,那天,独生女丽娅也在,心里怎么想的我实在猜不出来。海琳说,丽娅小时候长得很漂亮,我的记忆中,丽娅小时候乒乓球打得很好,再稍加训练,很有可能成为职业选手,想不到的是,她若干年后变成一个病恹恹的弱女子。
最近,海琳公布了她同丽娅的一段珍贵的对话才让我多年的猜测划上圆满的句号。海琳不愧为大姐级,不管自己的婚姻成败如何,教育起别的女孩子总会有独到的一套。她看到丽娅充满着公主般的骄傲和自信,讲起了女孩子们爱看的《傲慢与偏见》。我对《傲慢与偏见》一书印象很深,不过不是它的内容,而是它举世无双的神译,你看,英文书名是两个“P”打头,中文书名是两个“人”字旁打头,形译又意译。
丽娅智商很高,最近我看了一遍她留下的笔墨,充满着才气,她不会不明白海琳想谈什么,何况又是在同大姐谈心。丽娅终于说出藏在心底的话:我就没有遇到过可爱的男人!女人之间谈话还是方便,海琳不假思索说,你有严重的恋父情节,你爸太完美了,你又是他的挚爱,去看心理医生把,否则就别打着灯笼找男人了,用你爸爸做你心目中的情郎标准,你永远找不到。
后来的岁月,我一直关注着丽娅的人生脚步,她经受的苦难恐怕常人是感觉不出的,先是父亲过早离世,接着是自己受到病痛的折磨。可喜的是,严峻现实没有使丽娅跨掉,反而把人世看得很淡很淡。记得来美国前,我曾同丽娅通过一次电话,她说,老潘,我现在很忙,正在准备拍大片,实际上,那时的她已经病得很重了。
可能让关心空军大院的网友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空军大院当年不仅有最优秀的军人,而且还有文化和音乐世家。空军大院当年有个女孩子叫张新新,年龄比我小一岁,父亲是空军的俄语权威,和戈宝权是同时代的人物,他娶的妻子是大文豪大教育家叶圣陶的女儿,换句话说新新的姥爷是叶圣陶。姥爷和父母特别喜欢新新这个掌上明珠,也一心想把她培养成知名女作家,我听说,有时爱女心切,三位老前辈恨不得亲自捉笔上阵。
新新的父亲对我一直很好,在空工当外语系主任时,他曾安排过英文老师辅导我英国文学,不过那时我的英语水平太低,有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新新的个人生活也有过磕磕碰碰,也许正因为这一点,她特别理解同病相怜的女孩子。一九九四年,新新参与组织了载入史册的空军后代惊蛰大聚会,下午聚会快结束的时候,大多参加聚会的朋友已经离开,新新突然叫住我,潘涌,我给你介绍一个漂亮绝顶的女孩子,她刚刚离婚。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长大了的刘玲,可能在育鹏上小学时早已见过,但有绝好记忆的我也很难搜索出她幼年时的相貌,她美,非常美,美得像一朵出水不久的芙蓉。新新带我走过去,这时成熟的刘玲像个女外交家,只微笑,不说话,要电话,给号码,要住址,给地址,我知道她住在民族学院。那段时间我正好也在民族学院附近,在稍微靠北一点的汽车公司办公楼里租了两个房间继续开发计算机教学系统。
一九九四年是我魂惊胆破的一年,我千辛万苦开发的计算机外语教学系统刚刚卖上好价钱,结果合作方翻脸不认人,我不得已,只有再开发一个新系统,我总觉得天无绝人之路。我一直想着请刘玲一块吃个晚饭,好好聊聊天,不过那时我实在太寒酸了,可以说穷得只剩下一辆摩托车,那么漂亮的刘玲小姐总不能坐上我的破摩托一块去下小饭馆。有时候,好不容易下了决心,但总是电话铃响没有人接。
女人漂亮一直是上帝的美意,我东山再起的时候可以说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刘玲小姐,因为那次邂逅实在印象太深了,不过我在网上搜索到的是一篇《高山流水》纪念她的文章,她在五年前患乳腺癌不幸去世。这时我才知道刘玲生于空军音乐世家,父母哥哥弟弟都是音乐家,八十年代中央电视台曾邀请他们全家在电视上开了一个家庭演奏会。《红楼梦》里的红颜薄命最终让我在现实中看到了。
我来美国开酒荘后,仍有人送我琴,好像意思是让我继续和着人生的乐谱往下拉,但都缺根弦。一把是小提琴,是一位北大数学家夫人送的,她说,这把琴的音质非常好,送给别人可惜,还是给你老潘吧;一把是二胡,是一位开餐馆的福建老板娘送的,她说这把琴随福建人漂洋过海而来,有拉不尽的悲歌。
我换上新弦后把它们挂在酒荘的墙上,经常引来顾客们的兴趣,特别是那把二胡,谁来了都想问问是干什么用的。一天我心血来潮干脆卖了算了,每天这么问怪烦的。
又过了半年,一位耶鲁音乐家来店里买酒,问我那两把琴哪去了,我说卖了,他又问卖了多少钱,我说一把六十五,一把四十五,他说可惜了,这两把琴至少值五百美金。
06/29/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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