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灾直升机消失之谜

  二零零八年五月三十一日，也就是四川汶川大地震后的第十九天，陆航邱机长带队驾驶的米－171直升机失事。听到这一悲痛的消息，第一个自我保护的感觉，我必须立即停止写作一星期。飞行员不可太疲劳，更不可在掌声鲜花美酒面前麻痹大意。

  网友东城女孩儿立刻反应，桦树这几天在网上大红大紫万里飘香，你的留言怎么就那么几个字？我马上解释，让我好好休息几天，想想那位邱机长，离桦树描写的金星黄灿灿的大穗只有一步之遥了。这个看上去简单又是人命关天的大问题怎么才能向网友解释清楚呢？又是个人机大工程，还得让我慢慢述说。

  在相当多的网友眼中，我们这只人民军队一直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愣头部队”，很少有人看到她还是一只科学的部队，特别是空军的飞行工程部队，一直是科学第一，飞行员的生命第一，无论共和国遇到多大的风雨，始终没有偏离过这个轨道。

  一九六九年底，我有幸来到蚌埠空军四十五师机动八大队当兵。机动八大队是空军王牌工程机务大队，这只部队能够维修保养当时空军从比四到歼七全部战斗机型，从中越边境的蒙自机场，到台湾海峡前线的漳州机场，最后到上海，一直是走哪维修保养到哪。我到达大队的时候，全国还是一片红海洋世界，大队发给我一本蓝皮书，我们称为“机务工程维修条令”，让我随身携带，每天“天天读”。

  大队长是位解放前入伍的老同志，他的模样现在记不清了，但他说过的一句话一直记着，他爱举着那本“蓝皮书”说，这本书是用飞行员的鲜血写成的，每个机务人员稍微粗心麻痹大意，因为一个螺丝没有拧紧，液压失灵，起落架放不下来，或把螺丝刀遗忘在座舱里卡住驾驶杆，就会出现人为的机械事故，不少飞行员因此失去了生命。

  当时还有文革毛主席著作天天读早请示晚汇报的遗风，要求每人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是学习毛主席著作一小时，这个大队领导率先抵制，理由是机务人员最重要的是保证飞行安全，其它都是虚的。蚌埠的夏天特别炎热，地勤人员四点要起床上机场检查飞机，六点钟开飞，总不能为了突出政治改为地勤人员三点钟起床，这样做会使机务人员过度疲劳，无法保证飞行安全。年轻的朋友们，这件事可是发生在极左年代，搞不好要丢官丢职丢命啊。

  我的工作是机载电子设备的检测保养，负责四架飞机，起飞前还要负责更换电台通讯晶体。我的工作压力特别大，生怕因为自己该发现的故障没有发现，罗盘空中失灵飞机迷航飞不回来，或者晶体换错，改用应急频道时无法与塔台沟通，最怕的还是无线电高度表故障，飞行员无法判断真实的飞行高度。每天我紧紧张张上机场，目送飞机远航，然后等飞机回来，有时飞机稍微回来晚一点，心就要砰砰跳起来，因为飞机连着飞行员的命。写到这里，大家可以稍微体会到一点那些等邱机长飞回来的地勤人员的心情了。不过这件事还没有完，因为直升机还没有完成最后的技术鉴定，还无法最后确定失事的原因，换句话说，地勤人员仍然寝食难安。

  我当时太小，干起活来手忙脚乱。有一次四机编队起飞，我慌慌张张没有按下通讯频道，飞行员是个大队长一直坐在机舱里等待起飞命令，直到作战参谋跑过来问是怎么回事，那位大队长一看是这种情况，气得要扔飞行帽，别人解释说，干活的是个新兵才完事。

  我近五年的外场维护生涯只碰到一次重大飞行事故。当时那架飞机的机械师是同网友k26s一样有才华的北京“老三届”，叫张西岭，他各方面表现十分优秀，当兵两年多的时间就提为机械师，他的飞机我负责检查电子设备。那天，所有的飞机都回来了，唯有他的没有回来，他一直拿着牵引杆像木鸡一样站着，眼里没有一点神态。后来得知，飞行员在空中过于慌忙，误判是机械故障，惊慌跳伞，跳伞一刻通讯一直良好，我松了口气。空军称这种机毁人在的事故为二等事故。

  空军早年一直有个飞行难题，歼六飞机非常容易在高空进入螺旋，很多飞行员失去了生命，后来这个难题解决，可以按一种特定的方法改出。以后一旦空中进入螺旋，飞行员又顺利改出者，都一律荣记二等功，再后来成了专门飞行科目。有时候世界小到不能再小了，事情巧到不能再巧了，我在美国开小酒荘，居然见到了那位当年空军沧州基地的试飞员，他按最高年龄完成飞行生涯，最后军职待遇在上海退休。这次他来美国康州纽黑文是来看在耶鲁大学做研究的儿子。我说，你可真了不起，安全飞到最高年限。他看我对空军了解太多，看样子有点后悔告诉了我前面的话，他搞不清楚我在美国是干什么的，赶紧告辞了。

顺便说一句，空军有很多飞行员在关键时刻又在地面指挥同意跳伞的危急情况下没有慌忙离机，始终控制飞机，城市落在球场上，农村落在田野上，宁愿牺牲自己，尽量不伤着民众，虽然他们的名字早已被遗忘，历史应该记着他们。

我在空军外场的时候，那时飞机的可靠性维修性存在很多问题，又碰上文革，机械故障占空军总飞行事故的比例很高，有时高达百分之五十，现在这种情况可能有了很大的改变。那个年头，空军有一只像八大队一样的高素质工程机务大队显得多么重要，可真称得上是飞行员生命的守护神。可是就这样一只英雄部队，因“林彪事件”在后来的两三年时间内，被拆得四分五裂，大量工程机务干部流失，当时我年龄太小，还看不出对空军建设有多么大的危害。空军那位文革翻身将领张廷发复出后，借口各种整治，又使一大批优秀飞行指挥干部离开了心爱的飞行指挥岗位，著名人物有张积慧马宁绉炎，机务干部有张凯之，从此空军建设雪上加霜，我仿佛看到了飞行员的鲜血在流。现在写这样的回忆文章有时候心像被刀绞一样。

一九七五年，我调到浙江衢县空二十九师，离开了外场改为保养检测空空导弹，我在二十九师实际工作时间不长，更多的时间是在西安空工学习。就在那么短短的时间内，接二连三地看到各种飞行事故。那时机械事故已经不多，最多的是地面指挥失误，两机着陆起飞相撞，又不能及时引导飞行员安全脱险，几乎都是人为事故。

衢县机场离市区很近，营区又非常集中，让我有了更多的机会同飞行员交往，经常有飞行员托我从北京代买东西。一位姓胡的陕西籍飞行员找到我说，刚结婚一星期，缺一个双人尼龙蚊帐。我母亲买好后等着我探亲回家后带回部队。那次是父亲来北京站接我，我刚下火车，父亲第一句话说，你们师出了一等事故，说出了人员名字和过程。

这里我只能简单提一下事故，一是时间太久远，记忆有误，再有怕这些飞行员的后代或亲属看到这些事故细节太伤感。一位衢县的网友同我聊天时说，他所在的衢县二中曾邀请过国家女排主力队员戚莉莉回母校做过报告，问我认不认识戚莉莉的父亲，出了一等事故。我说认识，戚大队长是八十五团优秀飞行员，可惜啊，那些事故都是可以避免的，出事的时候，戚莉莉还一小点，那时个子就高条条的，满脸泪水的样子我还记得，哭着从我面前走过。

这回邱机长失事，全国上上下下都为失去了这么一位优秀飞行员感到惋惜，马上就要功成名退告别飞行生涯了。在国际国内航海航空史上记录着许多这样的事例，大家是否还记得泰塔尼克号的那位老船长，是泰塔尼克号的处女航也是他的告别航，他开始怎么也想像不出那么大的一条船会很快下沉，最后意识到灾难来临的时候他又表现出常人没有过的勇敢。航空航海界有个著名的定律叫墨菲定律，大意是说凡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最终一定会发生，我空工的老师陈学楚魏邦明还用数学证明了这条定律。

一九七八年我考上了安徽大学外语系，大约半年后收到一封原部队的来信，是二十九师师长夫人写给我的。信中说，你敬爱的许师长准备在衢县飞完最后一个飞行日，然后停飞去南空任付参谋长，但不幸出了一等事故，时年四十九岁。许夫人的信显出无比悲伤和对今后人生的渺茫，她说，好端端的家庭这样就没了，今后的路还真不知该怎么走。

引起邱机长失事的原因也是全国上上下下关注的焦点，各界包括各级专家几乎都一致认为是高原复杂的地形，多变的气候，和由此形成的山地侧风。但是大家都忽视了一个重要人物该起的重要作用，这个人就是地面指挥员。有时候一个飞行经验丰富的优秀地面指挥员的一句话一句提醒还真能挽回一架飞机挽救飞行员的生命，这样的例子在空军飞行实践中已出现过多次，很多情况下要通报表扬介绍经验。

熟悉空军飞行指挥的网友都应该记得，空军指挥员有两句口头禅，这两句话在任何情况下都会不由自主地说出，那就是“保持距离”，“现在高度多少？”，飞行员看完高度表回答后，指挥员马上会说“保持高度”或“高度不够”。这两句话是空军安全飞行的命根子，可以说百分之九十九的空中事故都是这两个方面出错，要么飞行距离太近，要么高度不够。大家可能还记得空军飞行员王伟，就是因为飞行距离太近，最后不得不跳伞。

今天，我仔细判读和思考了前方发来的邱机长失事的现场照片，发现邱机长失事的确切位置几乎就在山顶，也就是说，飞行高度再提高三五米就能错过这次失事。从实际情况看，与邱机长通话的那架前面直升机也同样处在危险状态，只不过有一点点多余的时间爬高。我个人认为这次飞行事故的主要责任是地面指挥失误，或者说地面指挥经验不足。可以试想，在地形复杂，气象恶劣都是已知的条件下，如果像空军规定歼六飞机改空中螺旋的正确方法一样，硬性规定所有直升机在完成野外装载后立刻爬升到理想的绝对高度，可能结果会大不一样。再加上直升机没有加装国际援救识别颜色，又给后来的空中地面搜索工作增加了难度。

后来的岁月，我遇到了共和国的各种振荡，不是抛到浪尖，就是摔到谷底，我也离开了生我养我培养我成就我的空军。人有一个习惯，年轻时的经历一般是毕生难忘，就像在异国他乡偶然吃到小时候吃过的饭一样，有一种熟悉可口的感觉。在美国这个飞机的王国里，报纸上登出的各种飞行事故，往往最吸引我的眼球。美国许多大型飞机失事遭受恐怖分子袭击都不是个人所能控制，但确实有些事故完全在于自己，有的可以不坐，有的可以不飞。

印象最深的有两个。一是刚来美国不久，发现纽约曼哈顿上空经常盘旋直升机，后来了解这些直升机许多是供华尔街大老板上下班用的。不久，我在《纽约时报》看到一条消息，说的是位金融大老板家住纽约上州新鲜草原在前往曼哈顿办公室的途中直升机失事，年仅四十二岁。消息特别报道这位大老板是所住社区的模范，每年都要做许多公益事业。看到这条消息，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位大老板缺少我在空军工作的经历，对自己的人生安排考虑不周。911袭击后曼哈顿上空变成了净空区。

二是美国有许多公子级人物喜欢开飞机玩票，不少人死于飞行事故，最著名一起事故是美国前总统肯尼迪的独生子从新州夜航到麻州家族庄园参加婚礼，那天气候很好，结果中途坠海，享年三十一岁。他的女友是位显赫家族的千金也死于非命，据说后来女友父母还上诉法庭要为女儿找回公道。肯尼迪家族过去一直是美国政治的焦点，又长于冒险，家庭成员长寿的不多。

我所居住的小城纽黑文是美国比撒饼之乡，一个二十万人的小城有大小比撒饼店二百多个，最著名的三家可以说是老板日进斗金。这三家大店的老板都对我特别好，有一个喜欢开飞机，经常放出话来让我上去坐坐，我说让我去干什么都行，就是飞机不坐。我还真想坐坐美国大游艇，就是没人请我。我问了一下他的飞机管理方法，属于按小时租用，大概每小时费用是六百美金，联系好了，到机场就可以飞了。

美国也有有钱有条件不坐飞机的。全世界最大的而且独一无二的一次性手术器械公司就在纽黑文，许多中国人在里面打工。老板五万美金起家，一生没有竞争对手，搞技术开发或做买卖能到这个份上的真是少见。老板发财以后翻建厂房，在他的办公室顶上专门建了一个直升机停机坪，不过，直到他退休卖公司，一次也没有坐直升机来过。估计他后来做出这样的决定是经过专家提醒或经过反复论证，还是不坐为好。

这次我们看到邱机长的座机上还坐着十三名乘客，可能不少人还是第一次坐飞机，登机的缘由我无法叙述得非常仔细，因为这次事故纯属意外。文革期间，我国发生过两起重大空难，都是在飞行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利用职权强行要求飞机起飞。一起是大家熟悉的林彪的三叉戟座机，另一起是福州司令皮定均乘坐的米八直升机。这两起重大空难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父子在同一架飞机上，这种情况下出了飞行事故给家庭给国家都带来了不可弥补的损失。

我在美国开小酒荘，也让我有了机会同美国大兵和他们的家属接触的机会，美国对这些娇生惯养的少爷兵如何管理是我最感兴趣的话题。美国年青人当兵大概分两个时期，一是和平时期，一是战争时期，这两个时期决定了退伍后的生活待遇不一样，经历过战争时期的在退伍金和医疗方面军要高出常规人员很多。在和平时期，美国兵可以随便上网电话学习，在规定时间内归队就可以了。但遇到战争时期，会被切断一切与外界的联系，甚至通Email都不许可。有时候我冒着胆子问他们来店买酒的女朋友，都说联系不上，只知道休假回来的具体日期。美国各种媒体在伊拉克战争期间虽然二十四小时滚动式报道，但不得进入军营内进行任何个人采访，记者只能从军队定时的新闻发布会上了解战争进行和人员伤亡情况。

这次汶川地震抢险救灾，实际上军队大量出动，充当主力作用，已经进入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战争状态，特别是陆航和空军飞行部队已经达到了所有指标的极限，甚至超极限状态。直升机救灾又成了这次汶川救灾重头的重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看到陆航团的飞行员几乎被各种媒体记者日夜采访包围，这样确实加快了信息传播，让全国人民感到振奋，但是不可否认，也带来了飞行员过度疲劳和不必要的紧张心理，从看到的材料看，邱机长在起飞前还专门接受了记者的采访，但多少个记者现在还不清楚。我想，在中国军队参加抢险救灾的同时，美国军方专业人员也在研究各个细节，从而断定中国军队的真正实力。

这次直升机参加抢险救灾，网友普遍感觉美国的黑鹰直升机要比其它的直升机机种要灵巧得多，效率也高出许多，这说明世界上最好的直升机技术仍然在美国。还有一点大家没有看到的，是美国成熟的稳定的保险业，这点真还值得其它各国虚心学习。美国对汽车，房屋，学校建筑，医院，医生手术，各类在校学生，救灾救护人员等等都是强制性购买保险。我开小酒荘，必须每年购买五十万美金保额的售酒责任险，也就是说一旦顾客在店里摔伤心脏病爆发突然死亡或喝酒出现昏迷，顾客投诉，保险公司出面应诉，最高赔额为五十万美金。否则，我就租不到房子拿不到营业执照。此外，还要买防盗险，抢劫险，库存损失险，也就是说，我每遇到一次偷盗，抢劫，或者像地震一样的天灾，酒瓶子破碎，不仅不赔钱，还能略小赚一笔。

如果我们敬爱的余秋雨作家先补习一下英文和数学，然后到美国学学或考察一下美国的保险业，回国后静下心来再写那篇让别人的孩子成佛，他和他的孩子来祈祷的那篇文章，也许就不会引起公愤了。

                                                         06/13/2008

后记： 我再次发文前，2013年八月，上个星期五大雨天，又看到一架小飞机纽黑文失事， 是微软地区总裁送十七岁的儿子来耶鲁上大学，儿子还活着，但地面房屋内的二岁和九岁的两个儿童永远失去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