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军大院的父债子还
父子关系除了正常的血缘亲情关系外,还有一层坚不可摧的一致对外的能力,就是人们常说的“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除此之外中国还有“父仇子报”,“父债子还”等说法,而且还有不少典故。不过我不主张“父仇子报”,因为这种方法是在延续仇恨,我倒主张“父债子还”,因为上辈的事能在这一代迅速有个了解,往下还是做朋友。
从法律的角度看,就债务来说父子之间没有连带延续关系,但我确实看到父亲的债,儿子非要还的情况,这时明眼人都知道,儿子还钱的过程是在表明他的信誉和品质的过程,这种事多出在山西大商人家族中,为得是叫别人看到信誉,生意好继续往下做。一百多年前上海《申报》报导一个父亲欠债,儿子还的故事。说是多少年前,父亲同英国商人做茶叶生意,没想到不但赔了本,而且父亲又意外去世,一直欠着英国商人几万大洋。又过了几十年,儿子看到英国商人登报指名讨债的广告,一看是父亲的名字,就二话不说找到英国商人还钱,后来这两个家族的后代又继续做了几十年生意,直到一九四九年中共建政,英资从大陆全部撤走。当然这件事是听说,我亲眼见到的还真有一件事。
我小时候在空军大院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叫梁建国,住四号楼。梁建国虽和我同岁,但好像发育和其它方面都晚些,我说什么,他听什么,办什么。一天我问他,你妈把钱放哪,每天上锁吗,他说知道放哪,不上锁。我说要是这样,你能不能偷上个几十出来,咱俩去买上几只鸽子养一样,养熟了,早上把鸽子放出去,晚上还能飞回来。
一个星期六下午,建国把钱偷了出来,一共三十。我带着他到羊坊店养鸽子的人家买了两只雨点,两只瓦灰。可能建国一下拿的太多,那时三十块可是个不小数目,被他妈不久就发现了,建国说了实话。这件事没有过去,不久建国的小妹妹来到我家找我妈,说是她妈叫她来要钱。那天我也在,我妈二话没说就掏出三十块给了小妹。
事情过去几十年了,可我一直记着。一九九五年再次见到了建国,儿时的友情还在,顿时我们又成了好朋友,那段时间我没事儿,经常到他家住着,那年他刚做了笔顺手生意,据说从亲戚那里走了一笔支票换现金,手头挺宽裕。我有个毛病,心里记着的事总想再抖出来,终于有一天我顺口说了,我说你妈当年还欠我二十块钱呢。这事儿好像建国也没忘,这时见他脸色铁青,额角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二话没说,从上衣兜里掏出了五百块钱要给我。我一看这架势,太认真了,马上说,是在开玩笑呢。建国反而不依不饶了,说,老潘,今天你不把钱收下,跟你没完,咱俩今儿算摆平了。
现在回想起那段往事,建国同我见面后,每天摆宴请我吃喝,可能是在想暗暗地摆平那三十块钱旧帐,只不过说不出口吧了。从那天开始,我发现建国是个仗义的好朋友,我们俩相约找机会做些服装生意,可是上帝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不久他被诊断出患了淋巴癌。我来美国前几天排列同最好的朋友告别名单,首先想到的就是他。那天他强忍着化疗的痛苦陪我吃饭,不是仗义的朋友是做不到这一点的,我看着他咬牙痛苦的表情,知道他明白,这是我们最后一顿饭了,要吃好。这么好的朋友为什么上帝非要把他早早接走呢。
有的时候父亲没有欠债,而人家却登报指名道姓说父亲欠了债,儿子见到了会怎么想呢,这样巧合的事还真让我遇到了。这件事文革期间发生在空军情报部,帖子是贺德全的长子铁军写的:
祝庄厚,现年77岁,1950年元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1953年入党,历任西北野战军独立十三团战士、文化教员,空军司令部情报部参谋、战勤组组长,1976年4月回到家乡,1980年任郧西县湖北口回族乡供销社主任。1992年5月退休。现住湖北口回族乡泗峡口集镇。以下是祝庄厚写在郧西县县志中回忆录摘选:
文化大革命中的1969年9月,我受林彪死党贺德全的迫害,把我遣送到空军设在贵阳的“五七”干校劳动两年多,林彪反党集团完蛋后,我一家人才回到北京,正要分配工作时,恰逢“四人帮” 批邓,他们逼我交出当年我与邓小平等领导人的合影照片,我拒交,“四人帮”专案组长潘斯福,根据地方个别人的假材料,逼我转业,欲把我发配新疆边关去,我考虑再三,放弃转业,选择复员回老家湖北口当农民,直到1980年5月,空军党委给我平反昭雪,恢复工作, …… 。
铁军同当事领导贺德全部长了解当年的事件。祝在解放前,当共产党的村长。在国民党反攻时,参加了还乡团,并负有人命案。文革初期,当地党组织派人到空军机关联系,一是反映情况;一是要人,要把祝揪回审查。贺将其保护起来,称不在京,正在执行秘密任务。地方来人走后,贺指示祝所在的情报处王林处长:让祝在党组织会上做个检查,大家不要发言,就算(让他)过了;将情况向政治部做个汇报,结案。因为担心政治部或者地方揪住不放,所以临时决定:让祝去贵阳五七干校暂避一下。
铁军又讲述了一段贺德全与祝装厚的个人关系,最后问我有何看法。铁军说,贺德全对祝印象很好。1974年,空军机关开创先例,第一次将二级部部长(贺的)家属扫地出门,轰回农村老家。当时祝参谋与其他来帮助搬家的参谋、干事不同,他忙前忙后,找来两个大木质包装箱,又找来铁钉、8号铅丝……将贺家的物品装箱、托运,暗示贺家孩子将公家的木凳子、衣柜木隔板……藏入箱中,悄悄告诉贺的老伴:这些物品别扔,回去后都用得上。果然,幸亏有木箱,回农村后,翻过来铺上报纸、塑料布,就成了一个桌子,用了好几年。那两块木隔板打成两个凳子。没有想到,得势后的祝庄厚居然落井下石,将当年保护他的领导狠狠踩了一脚!不知潘涌有何感想?
贺德全文革前是是情报部老处长,文革时跟对了人,当上了部长,后来又碰到了林彪事件,削官当了农民,他的一生富有戏剧性,这是我崇拜他的原因之一;第二个原因是他豪爽正直,典型的山东人性格。祝庄厚的案子可能是他当部长后碰到第一个难办的问题。
我认为祝案是一起典型的土改仇文革报。祝家在湖北一个十分偏僻的小县,当年参加还乡团,杀了人,一跑了之,那时兵荒马乱,参军也容易。但这事家乡老百姓会记着,一旦时机成熟,被杀人家的后代总会想方设法报仇伸冤的,文革是一个机会。文革期间军队多次清理阶级队伍,一般遇到个人隐瞒像祝案一类重大历史问题,处理的结果都是开除军籍,回乡劳动。我当年所在的空军机动八大队的军械主任,河南人,只是隐瞒地主出身,还被立刻关押办学习班,最后回乡劳动改造,有人看到他在郑州火车站要过好几年饭。
空军情报部是国家最重要的核心机要单位,从现在可看到的资料看,当年最早报告林彪座机坠毁的消息是情报部。只要发现有历史问题,特别是同国民党还乡团有过联系,不论过去还是现在我想都不可能在情报部继续工作,看来祝是碰到了好人,要不然,当年送回老家,可能早被打死了。
祝的最后安排是我父亲代表党委做的,其他干校回来的部领导都躲在后面做好人,父亲很同情祝的状况,因为祝在情报部工作期间表现十分优秀,人缘关系很好,最后决定按干部正常复员转业,而没有像其它单位一样开除军籍回乡劳动。安排去新疆一事我想当时领导主要考虑到祝的全家安全问题,湖北人文革武斗恐怕大家都记忆犹新。这时祝可能也在了解家乡情况,对立面地位已有变化,最后决定复员回乡。大概是一九七五年,我正好在北京探家,当时我家已住到二号楼二层,来了一个部里的参谋,向父亲告别。事后,我问父亲是怎么回事?父亲说他隐瞒了地主出身,组织决定他转业,父亲说这个人为人老实,看不出有那么大的历史问题。当时,我一直坐在旁边,那位参谋心情很沉重,说感谢组织的关怀,父亲心情也很沉重,两个人都有点快哭的样子。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当年的祝庄厚。
铁军最后问我对此事有何感想,我想还是宽容和谅解。当年出事的时候祝庄厚也就二十岁,很难看出是共产党胜,还是国民党胜,他两边都趟过道,还是趟错了,没有办法跑到军队里躲起来。这也是当时不得已的求生方法,换了我也会这么做的。解放后又经过那么多次政治运动,不仅活下来了,而且还健在,这已经是万幸了。那个时代,父母生个孩子容易,可让他平平安安度过一生可真难啊。
我现在能做的是希望祝庄厚有个平安的晚年,虽然往事不堪回首,还是不回首最好,如果今后家乡父老乡亲有一事相求,我作为晚辈一定尽力,往下继续做朋友,这是不是也算父债子还呢。
10/11/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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