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而言, 西方基督教文化讲原罪,属于性恶论; 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的主流讲人性本善, 有失肤浅。 其实,儒家也并不完全讲人性善,荀子就说人性恶。儒家的性善论始于孟子,实际上非常精微思辨,是对儒学的一大提升和哲学化,乃“前圣所未发”。 我们对于性善论的理解,大都是从《三字经》来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依照《三字经》的这句话,人性是指人天生本初的道德状态。于是,许多人质疑说,婴儿生下来乃是无知的,人性该是无善无恶;也有人说,幼儿就有恶的倾向、会抢夺、会撒谎...人性是恶的;又有人说,人一直是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人性是善恶杂陈…… 其实这些都不是孟子所说的人性,甚至恰好是孟子所反对的人性的定义。要了解性善论的精妙,先得正名。“名不正,则言不顺”。对于定义没有共识,两千年来儒生才会各说各话,争论不休。这些关于人性的争论,早当孟子的时候,告子就和他杠上了。 告子认为“生之谓性”,荀子认为“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这也是人们通常理解的性。告子说“性无善无不善也”;当时也有人以“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有性善,有性不善”诘问过孟子;荀子说人性本恶。也就是说,几乎我们今天关于人性的各种说法,当时都已经有了。 《孟子》里记载的辩论,表面上看孟子说服了弟子。其实,孟子固然高明,告子也没有错。问题是他们各自说的是不同层面的“人性”。用不同层面含义的人性在辩论,当然谁都说服不了谁。最可惜的是,辩论了老半天,孟子甚至没给“人性”下个清晰的定义。难怪后世的儒生面对群经要一代代地困惑下去。 《三字经》从明代开始成为中国人普遍的启蒙读物,误导了中国人对于儒家人性论的理解。按理说《三字经》的作者是个饱学之士,出现这种偏差可谓荒谬。但中国古人往往就有这种毛病,经书一本本,气呀、理呀、道呀、德呀…… 玄之又玄;但这个圣人与那个圣人谈的道、理常常是不同的东西,大家对于定义没有共识,难怪两千多年下来老是“言不顺”。 什么是孟子讲的“人性”?首先,人性必需是人类的共性。但人的共性有多方面,“食色,性也”,嫉妒、骄傲、相竞等等也都是共性,而这些特征动物也会有。其次,人性还必须是人的特性,能把人与动物本质地区别开来的特质(essence)。这就是人的道德心,也就是孟子讲的人性了。 换句话说,孟子讲的人性,就等同于道德心。是应然,不是实然。它是ought, 不是is。是超验的,不是经验的。人性就是善,人性=善=良心,不善就不是人性;恶不是人性,是兽性。如同说良心就一定是善的,不能说有坏的良心;说人性,也只有善的层面的意思。这就是孟子的性善论的意思。从这个层面看性善论,它甚至与荀子的性恶论并不相悖。 了解了孟子的性善论,就知道我们的日常话语如何深受孟子的影响。对于一个很没有道德的人,我们说他“没有人性”、“不是人”…… 如果不理解孟子的话,这样的说法就有毛病了:恶人也是人,怎么可以说恶人“不是人”?人生来就是会干坏事的,怎么说恶人“没有人性”?可是我们都习惯了这种说法,没觉得有问题。这些其实都是孟子的话语,说明我们的文化思维和道德观都浸淫着孟子的性善论。 孟子为什么要高抬人性?为什么非要形而上地讲性善?西方有深厚的宗教传统,西方人的道德根据,来源于神的诫命。如果没有上帝,道德秩序似乎就要崩溃;于是有“上帝死了,一切皆可能发生”的恐慌。而孔孟讲道德,不是由宗教的角度来讲,乃是由人心的感动来讲的。孟子由人的道德心来谈人性,谈人与禽兽的区别,借由人性建立人世的道德秩序。 孔夫子收了那么多弟子,每天唠叨仁,倘若有学生问孔子:“仁固然好听,我为什么要追求仁?”孔子如何回答?他大约只能嗫嚅着:“人而无仁,如礼何”。这样的回答并不透彻。孟子就可以回答: “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於庶物,察於人倫,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 你还是人吗?没有仁,你和禽兽什么区别?孟子花了很多口舌,反复强调了人性、道德心、良心(本心)就是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是人还是禽兽,你自己选择吧! 性善论,是儒家文化的道德支柱,是中华文化的精华,是人文主义的光辉。它以道德理性的光芒,激发个体人格的自觉,去实践仁义礼智的道德人生,灼炼生命的尊荣。虽然孟子的性善论对于人的道德自觉过于乐观,但它决不是无视人在现实层面堕落的一种肤浅之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