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c)司机师傅看上去四十多岁,很有城府。售票员是个满脸稚气的小姑娘,感觉不到十八岁,听招人喜欢的。每说一句话,每检一个人的车票,都要念一段语录。“她脑子可真好使,世界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他们的。”王强边想边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不对呀自己还不到三十岁呢,起码应当五十岁才算老吧。也许是自己的心里老了吧,大叔说自己应当有更好的生活,可这生活在哪呢?他的理想是当解放军英雄。参军,人家说自己出身不好,不要。军垦农场,虽然有个“军”字,可还是个农民。到兵工厂,虽然有个“兵”字,可还是工人。当解放军看来是不大可能了,更提不倒英雄了。再说,即使像爷爷那样当了英雄又怎么样?人家可以颠倒黑白说你是假的,爷爷去了另一个世界也不可能弄清自己是真是假。
车子晃荡了一个多小时,还算顺利,很快到了兰州。
二十一. “王半工”
王强向车间革委会汇报了家里的情况。他觉得“出身”像一只无形的黑手,死死地拖住他,不能向前。又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还像脸上的伤疤,即使好了伤口,伤疤仍在。这就是阶级的烙印,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出身,别人说它是右派出身,可他出生的时候爸爸还不是右派。别人说右派的爸爸对他有影响,可他不知道爸爸是怎么当的右派,爸爸对他说的哪些话是右派的话。
他刚来到兵工厂时,心想一定要好好干,爸是这么说的,车间主任也是这么说的。
“好好干,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认真改造思想,做一个可教育好的子女。”
王强相信这话是真的,在兵工厂,他被分配到最苦最累最脏的翻砂车间,没有怨言,任劳任怨,并且总是高质量地超额完成任务。申请入党,因为不能和家庭划清界限,被拒之门外。除了这次回家之外,王强到兵工厂四年没回过家,也很少和家里通信。爸说,你不用惦记家里,和家庭划清界限,和我划清界限,争取自己的前途。
自己的入党介绍人,车间党支部书记,找自己谈话时说,你对你爸的右派言论交代得不够清楚。交代不清当然就谈不到划清界限。这一直是苦苦困扰王强的一个问题,爸爸的右派言论是什么呢?他想找机会问问爸,可如今还没问呢,爸就撒手人寰,去了另一个世界。看来王强再也不可能弄清爸爸的右派言论了。
一年前,大约是八月中快国庆节的时候,厂里评先进,给他们车间一个名额,同事们和车间领导一致认为他做得最好,最符合先进的条件,到了厂一级,没通过,被车间的另一个人给顶了。
在这个社会里,出身不能选择,道路也是不能选择的,出身定终身,你没有出生在工人、农民和革命干部家庭里,就只能在社会的最底层,最底层,最底层苟且偷生。你是不能够,也没有权利逃离的。王强感到茫然,心灰意冷。
星期日一大早,当同屋的人还没醒来时,王强一个人漫步走到离宿舍一里多地的小河旁。他想一个人冷静地想一想,他的前途是什么,他的理想是什么。
兵工厂建在离兰州八十多里地的一个山脚下,一部分厂房在外面,一部分厂房在山洞里,这儿的山都是石头山,打了洞结实,不会坍塌。有些洞是连在一起的,有些洞是独立的,前面还有厚厚的铁门,有军队把守。师傅告诉王强,在兵工厂最重要的就是别好奇,别乱串,你就在你干活的车间、食堂和宿舍这三个地方就行了,不然会惹麻烦的。还说,在王强没来兵工厂之前,有个小伙,好奇,串到一个保密车间,被人一枪打死了。
师傅说,厂子的职工加上家属大概有万把来人。宿舍、食堂、医院、小学、商店样样俱全,整个一个小社会。只是中学要到较远的地方去上,厂子有校车接送。厂子也曾让王强到小学教书,他不想去,不想再走老路。
厂子周围方圆十几里地没有住家,山前是一大片平地,春天草水丰盛,野花盛开,还有厂子食堂养的牛羊,常常给王强以遐想。草地靠近厂房的一片已经被家属开垦成自留地,种了蔬菜和玉米等等。有时候王强觉得这儿有点儿像新疆的硝宏村,只是没有那些令人垂涎的瓜果。这些常常使他想起大叔、巴图尔、阿力木、巴图尔的妹妹等等,也使他想起爸爸、妈妈、妹妹和在硝宏村的日日夜夜。
这儿的星空和硝宏村的一样,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