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九岁孩子背上的黑锅 “背黑锅”这个词很有意思,我想最早应该源出军队。我当兵的时候曾进行过步行野营拉练,炊事班班长行军时要背上一口大锅,全连吃饭喝水都指望这口锅。背锅的班长衣服也最脏,你想想,不管什么样的衣服蹭一下锅底,都要被沾上黑黑的颜色。 后来“背黑锅”被人用到政治上,指遭人陷害,枉背罪名,到哪衣服上都显现出黑黑的痕迹,谁见了都怕。耳濡目染过中共内斗的人都知道,想叫一个人背上黑锅,最简便易行的方法就是栽赃男女关系问题了。在饱经沧桑的空军大院,背这种黑锅的人不少,别人当笑话传,要不是我写出历史一笔,恐怕到死自己还蒙在鼓里。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学历开始走红,空军将一批知识分子干部提拔到研究所领导岗位。这些干部有知识,有工作经验,但缺少的是上层官场经验。那段年月,研究所派技术专家出国访问一定要给上级主管部门预留几个名额,而且在国外对他们要照顾周到,吃好,玩好,休息好,但科技出身的领导干部明白其中事理的人不多。 我曾协助一位这样的干部组团到美国验收大型设备,在美国几个月下来我们工作学习都很开心,有点乐不思蜀,美方对我们也相当不错,让我们走马观花看美国,又尝尽各种美味佳肴。就在主要活动即将结束的时候,上级主管部门的四人代表团到了,一看我们没有为他们安排旅游活动,顿时脸色就不好,说起话研究问题开始疙疙瘩瘩,这位科技领导不明其中蹊跷,我想提醒,一想又不是我在做主管。 那次任务完成不错,引进的设备后来为空军飞行安全作出了重要贡献。但不知为什么我认为最有希望的这位科技领导干部后来淡出了,开始传出工作能力不行,后来又传出他原计划去俄罗斯访问但政审时空军领导机关外事部门不同意,原因是该同志第一次出国时曾经多次逛红灯区。我听到这事立刻感觉这位科技干部遭人暗算了。这位科技干部过去学的是俄语,英语几乎不会,在美国时我跟他一直住一个房间,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在一起,他不可能有时间和机会独立外出。像这样陷害让人背黑锅误人前程的重大事件至少也得同我这当事人问问情况,这就应了一句老话,愈加之罪,何患无词。 我长期收集分析大院情报信息,个人认为年纪最小的背上类似黑锅的应该是一个九岁的孩子。这个孩子我们一起长大,他现在深圳做贸易。也许父母已经去世,而且中国又有长兄为父的传统,今年二月四日是他五十五岁生日,妹妹想他,在网上发了一篇千户万唤盼他回京过年的文章: 哥:打小我就是你的跟屁虫,谁让咱俩儿出生挨得近呢,你53年,我54年,所以从上幼儿园到中学都在一起。记得我们在正义路1号住时,是你领着我上幼儿园,一天早上下起了暴雨,爸爸为了咱们不挨雨淋,叫了辆黄包车,咱们坐在爸爸的左右,高兴极了;十年大庆时,我们全家在路边看撤下的游行队伍,你看表演旱船的阿姨穿得漂亮,就大声跟妈妈说:“妈妈,我也要穿那样的裙子”,我们都笑得羞你,你还好不服气。从小妈妈就心疼你,吃饭时总是偷偷把好吃的放到你的碗里,但你总是懂事不要。在东交民巷41号时,周末,我们一起拿着破瓶子,沿着东交民巷的小路,捡“吊死鬼”,喂咱家的芦花鸡,我开始害怕,你就鼓励我,要勇敢地面对。在永定路幼儿园,你参加了“为了61个阶级弟兄”的舞蹈,你演飞行队的长机,那平衡的一招一式,让我引以为自豪;幼儿园发的好吃的,你会悄悄地塞到我兜里;爸爸来幼儿园接咱们,为了不让爸爸等候,你会帮我梳小辫,然后,爸爸骑车,咱俩一个坐前一个坐后,爸爸高兴地穿过乡间小道,回到咱家——13号楼1门2层4号。在育鸿小学时,家里养蚕,咱俩不睡午睡,你带我跑到院外的农民家采桑叶,有时还需我踩着你的肩膀,你再站起来,用人梯的方式采高处的桑叶,有一次还被农民抓住了,我们一起挨训。我还记得你爱养热带鱼,组装矿石收音机,还用乒乓球加稀料做粘合剂。文革时,你总是把跟别人要来的毛主席像章留给我,你独忍别人对你的羞辱,从不对我们说。最严重的是68年的国庆练队,就在还差三天国庆时,因爸爸的问题,学校突然在校大会上宣布取消你的参加资格,那时,你像被霜打了一样,但你还是挺过来了,这一切都是你的班主任孙老师在国庆之后才偷偷告诉我的,我也不知说什么好。69年一声汽笛鸣奏响了你的大海天涯,记得你第一次探亲回家,是晚上9点多,你意外地出现在妈妈面前。妈妈当时是那样的激动,文革时期我第一次见到妈妈笑得那样开心,几乎是满脸的细胞都动了起来,眼里从放光彩到闪烁着晶莹的泪花。以后,你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03年,06年……一个缺口,又一个缺口……哥,不会等到我们都走不动时,你才肯回家吧。除了你的家,应多给姐妹留点儿时间,多给你的童伴留点时间,给你的战友也留点儿时间,更要给自己留出空间,也让我脑海里的电影休息一下。 这篇短文写出了兄妹情深,也真实地记录了一位空军部级干部六十年代的家庭生活。大海的父亲是空军一次文革的落马者,子女也会受到影响,但妹妹没有写明大海六九年是去当兵还是上山下乡,只用一句汽笛长鸣带过。其实搞清这一点对了解空军内斗非常重要,因为空军的几次文革最后的焦点都是集中在子女身上。 同妹妹的描写一样,大海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位心地善良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我们俩小学期间非常要好,多年形影不离。每到冬天他爱穿一件飞行员的皮夹克,可能从小就想当一名飞行员,翱翔蓝天。他的学习成绩也不错,业余时间喜欢搞些小爱好。就是这样一个好孩子,每次班里发展少先队员总是没有他。我了解自己,因为我当时在校是有名的淘气孩子,入不了队是完全可能的,可是大海入不了队,让我一直感到奇怪。到了六年级全班都是红红的一片,就剩我俩难兄难弟了。我还好,有时女同学还喜欢同我聊几句,见了大海,大家都要躲着走,虽然大海后来个子长到一米八,但他的形象在同学中从来没有高大过。原来大海九岁时把一本不该看的书带到学校,被一位老师误解为流氓学生,大海如今一直蒙在鼓里,自己背上了黑锅还不知道。 大海带的这本书名叫《准备做妈妈》,是五十年代出版的一本供即将分娩的妇女看的科普读物。书很旧,可能是大海的母亲生大海的时候买来看的。那时的书没有照片,关于妇女的人体描写全部用线条画成。大海在上课的时候偷偷把书传给了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妇女的秘密,原来只是听母亲说她割左腋生的我。 在后来的一段时间,大海经常随身带着那本书,他自己看,也时不时传给我看,给没给其他同学看我就不知道了。有一次上自然课,是一位东北来的老师教课,可能自己觉得教学经验不足,上课时有些胆怯,她一上课,课堂纪律总是大乱。我在班上表现最差,现在想起来对不起老师,老师走到我的座位旁,看到我手里拿着《准备做妈妈》这本书,惊讶得快叫起来,然后嚎啕大哭跑出了教室。我知道那天惹了大祸,我想后来学校也做了调查,了解到书是大海的,从此,大海成了班上最差的学生,成了一名在班主任的眼中道德有问题的孩子,这种情况直到到了六年级张燕华老师接手我们班才改变。 最近出现了“名媛热”,大家一致认为章含之是中国最后一位“名媛”,如果如此推理,张燕华应该算“空军大院的名媛”了。张燕华的生母是旧上海十里洋场的千金小姐,抗战初,生母独自出走去了美国。改革开放后,张燕华曾有过去美寻母的念头,但一算生母即使还活着已经是八十多岁了。 张燕华生来端庄秀丽谈吐高雅文质彬彬,特别是她走路时的气质,一看就知道年幼时受过良好的家教,当年十二三岁的我坐在教室里听她的课常常会产生一种朦胧的幻觉。她多才多艺,汉语教学独到,按她的水平完全可以到大学当个教授,可她为了空军子弟的高升学率屈做了育鸿小学毕业班老师。事实上也是这样,文革后期她去了北京煤炭学院教汉语。 张老师看学生的视角十分独到,别的老师看来有问题的学生,她观察后反而认为是优秀学生。对于我,她认为在理科方面非常有培养前途,建议学校送到北海北京少年宫进一步培养,她对我说学校几百个孩子,当年可就送了你一个啊。对大海也是一样,她不认为大海思想意识有问题,以前发生的事要么是年幼无知,要么是某种生理意义上的早熟,应该也是一个非常好的孩子,不久,她就给大海戴上了红领巾。大海后来回京次数不多,但每次回京一定要登门拜访张老师。 大海命好,先是碰上张老师,后来又碰上文革,学校教学系统打乱,要不然,评语鉴定装进档案,黑锅还不知道要背到猴年马月,前面说到的那位科技干部可能黑锅要背到棺材里去了。 02/07/20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