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赢的小皮鞋
赢赢的第一双小皮鞋是我买的。高腰的,鞋面是正宗的黄牛皮,两边是松紧带,牛皮底,式样像我小时候见过的将军鞋,这种童鞋以后再也没见过,也没有见别的小孩穿过。
岳父家住在东大桥,我一回到岳父家,就喜欢逛三里屯的服装自由市场。三里屯的服装摊与秀水街的摊不同,早期的秀水服装多为正品,价钱较高,国人多是观看,很少有买的,真正的买主多为在京的外国人,而三里屯的服装多为出口转内销的,大部分货物有破损或颜色号码不对,价格很便宜,国人购买很多。需要提一笔鲜为人知的事,这两个服装市场是我国当年最大的地下外汇黑市交易市场,不少摊主以做服装为掩护,后面进行美金和外汇券的买进卖出。
一九八九年的学生动乱给中国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几乎所有的服装出口项目都停止了。几天几夜间三里屯的大街小巷布满了推着板车卖服装的小贩,据说服装都是从天津港拉回来的。外商大笔退掉订单以示正义,货物都堆在港口无法处理,出口商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给个价就让小贩拉走。那段时间服装的质量好极了,全部是货真价实的高档全棉制品,我开始了大量的选购。记得我当时买到一件蓝色布夹克,里外都是全棉的,我先后穿了十年,走在街上一直没有见过有人穿过相同的款式。几年以后空一所的女工程师小周要我帮她买一件相同的,我买到了,但质量差远去了。在一个小贩的板车上我发现了这双精美的小皮鞋,两只鞋的颜色有些不一致,卖主才要十块钱,我拿起来比了比,号码一致,又不顺拐,就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赢赢后来穿的很多有特色的小服装都是那时购买的。
赢赢从小就对我给他买的出口转内销服装感兴趣,我想我的“月亮总是国外的圆”的思想对他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一年以后,这双小皮鞋赢赢可以穿了,他一个人在姥姥家时,自己把鞋穿上,每天哗啦哗啦地在水泥地面上托着走,没多久,牛皮底就磨穿了。我想当时外国客商订牛皮底的儿童皮鞋主要是考虑外国有钱人家的孩子多在地毯上玩耍,鞋底的寿命要长些。我拿起这双鞋子反复看了看,黄黄的牛皮鞋面还是新的,我想还是修一修吧。我骑着车子在路上转了转,发现东四还有一个老北京人在修鞋,他的技术很好,手缝了一个结结实实的轮胎底,要了我十块钱,他说他的手艺马上就要失传了,儿子不愿意学修鞋,觉得下贱,外地人修鞋为挣钱瞎糊弄事。这双鞋赢赢又穿了一段时间,脚长大了,不能再穿了。
赢赢八岁的时候,也是我最困难的时候,赢赢也只有跟着我因陋就简了。夏天到了,赢赢需要一双凉鞋,我在回南苑的路上去了木樨园商城。那时的木樨园商城是江浙个体服装企业在北京的主要服装批发点,云集着成千上万个个体商户。我看上了一双小凉鞋,看样子像皮子的,售货小姐开价十元,我觉得价钱还行。我把十块钱给了那位小姐,小姐马上又从中拿出三块给了另外一个人,我立刻明白了这双鞋的成本是三块钱。赢赢换上了新凉鞋,跑出去和小朋友玩去了。一个小时后赢赢跑回来说,爸,你给我买的鞋子是不是处理的?你看后跟断了。我一看后跟真的断了,我对赢赢说下次穿新鞋别跑太快了,算了吧,只有扔了,个体户是不退货的。那双鞋的寿命是短了点。
从给赢赢买皮鞋想起了我穿的第一双皮鞋。记得是在一九六八年,那时中国能穿上皮鞋的人不是很多,我也一直梦想着能穿上一双军用皮鞋,那一年终于等来了价拨军用皮鞋,记得是十一块钱一双。文革时最时髦的服装是军衣了,如果能再蹬一双崭新的军用皮鞋,那可真是荣耀极了。大院的老干部一人只能买一双,有的人家儿子多,可能还要打架呢。那一年大院不少的男孩子都穿上了新皮鞋,大一点的骑着自行车到街上拍婆子去了,一些不出去的每天在家里把皮鞋擦得铮亮,然后在大院里扎堆聊天,反正没学可上。
我穿上价拨皮鞋后并没有满足,总想找一双将军鞋穿上,那才是真正的荣耀呢。在空军大院住的将军不是很多,大概也就十几户,他们都是参加过两万五千里长征的老干部,他们服装和皮鞋是专门订做的,普通干部的棉袄用的是棉花,他们的用的是丝绵。皮鞋用的是上等牛皮,制成高腰,前面的头是扁平扁平的,两边是松紧带,这种样式的皮鞋市面上见不到,在当时等级分明的中国吃饭穿衣穿鞋都是有严格的等级制度的。大部分将军的孩子比我的岁数要大得多,我们平常接触不多,找谁去找将军鞋呢,我想到了张小祥张小春。
张小祥张小春的父亲是张廷发,当时张廷发是空军付司令兼参谋长,授衔时为少将,是空军的少壮派。文革初期是全大院第一个被揪斗的黑帮,他也是全大院第一个坐上红旗轿车的将军。张廷发有硬骨头精神,造反派再怎么斗他,他也不低头,我见过一次他挨斗,是在办公楼门口,造反派让他站在一个方凳上,这时的他虽没有了平时的傲气,但有骨气。我见到何庭一,也是个付司令,老远走过来,指着张廷发骂是个假党员。自从张廷发挨斗后,张小祥张小春再也不敢进我家的门了,每次来找我玩都是在窗户外面喊我,有一次母亲见到还招呼他们进去。
张小祥比张小春大两岁,各方面显得老练些。有一次我见到了小祥,我问他:“你爸爸还能翻过身吗?”他那时戴个白眼镜,低头想了想说:“我爸爸不会有大问题,他的老上级陈锡联现在是沈阳大军区司令,他不倒,我爸也倒不了。”我见谈得很投机,顺势说:“你爸的皮鞋是不是还在家里?拿一双来我看看,说不定还能卖掉,现在将军鞋挺值钱的。”那时的孩子都没有什么心眼,第二天小祥就给我送来了,从书包里拿出来的。我一看是一双破皮鞋,看样子已穿过多年了,右脚的牛皮底已经磨穿。我等小祥走后,自己先试着穿一穿,鞋太小怎么穿也穿不上。我想还是给卖掉吧,我找到了裴胜,他比我大几岁,也是个到处找将军鞋的孩子。我晚上到了裴胜家,裴胜拿起那双破鞋反复看了又看,心爱得不得了。我出价十六,他还价十三,很顺利成交了。据说后来裴胜穿着那双破将军鞋好一阵风光,博得了不少少女的芳心。
不久我就被大院严加管制,没有机会接触大院的孩子了,小祥再也没有见过。后来听说他被发配到了东北,最后魂归他乡。现在我总是在想,张廷发的老上级陈锡联一直坐镇东北,文革时又红得发紫,张小祥在东北病死也没有伸出援助之手,以至后来张廷发翻身以后,怀着失子之痛,在空军乱害无辜,悲剧又生出那么多悲剧来。
你看,赢赢的小皮鞋又引出这么多有关皮鞋的故事,笑声后面又夹着心酸,散文应该写得这么“散”才叫散文啊。
April 03,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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