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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军大院拄双拐的孩子
    

                          空军大院拄双拐的孩子

这是个伤心的标题。父母生养孩子,都希望自己的孩子生出来健康可爱,而且爱他们又爱得发疯。用一句一生教大院孩子老师常说的话来形容,就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抱在手里怕丢了。可是人世间又有那么多让人为难的事,有的孩子两三岁还是好好的,突然有一天变得不会走路了,耳朵听不见了,有的长大以后碰上人生暴风雨,刹那间失去双腿•••,大院里,大院外,抹不去的记忆中,有那么几个,有的让我感觉到人生的绝望,更多的让我体会到生命的伟大,生命的顽强。

空军大院里有个育鸿小学,文革时期改名育红小学,文革后又改了回来,鸿红虽同音,但意思远了去。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育鸿可是个名校,她是空军第一任司令员刘亚楼处处争第一争来的,自己确实也争到了第一,我六六年育鸿小学毕业的时候,他已经去世快一年了。

在育鸿的那几年,几百个每天欢声笑语的孩子中,我一直注意着一个拄双拐的男孩子,现在只记得他姓曹,好像比我小一年级。他有一辆手摇三轮车,每天上学时手摇着进入只供教职员工进入的小学北门,停好车后,然后拄着双拐一步一步地爬上教学楼,进入自己的教室,他总是低着头,好像怕见人似的。当时我很顽皮,喜欢跟在他的后面,那个年龄实在体会不出一个残疾人面对健康孩子那特有的心理压力。我时常壮胆想凑上去同他说话,或开个玩笑,后来听别的孩子说,他会飞起拐杖打人,吓得我跑远了。

多少年后当我体会到人生艰难的时候,有一天晚上,突然想起了他,想起了他的拐杖,那辆手摇三轮车,他吃力爬楼,没有笑容,满脸冒汗痛苦的表情。见到大院的熟人,我总想问,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在九四年空军后代大聚会上,我终于打听到,说他已经自杀了。从他小时候给我的印象看,可以猜得到,他在世界上每活一分钟,都是幸福和痛苦的决斗,那个人生的阶梯,高到没个头,就是正常人也会掉下来的。

过来人都知道,当年的北京西部有句俗话,说到建筑,是空军楼,海军庙,总后的马路瞎胡闹;谈到子女,都说空男海女总后全体。其实,空军大院也是出美女的地方,只不过人们还没有意识到而已。我曾经说过,文革前,空军去世了两位将军,他们都有美丽如花的长女,是空军一道景,大院两朵花。我心目中还有一位,少年我春心萌动的时候,连看她一眼都舍不得。

她是我憧憬中第一位女性,可能是住的较近的缘故,我家住二号楼二门,她家住一门,现在只记得姓范。但我清清楚楚记得她父亲是营建大队的总工程师,大院的楼房都是他设计的,那个年代知识分子不吃香,授衔的时候是个大尉。范家的孩子比我要大许多,好像也是一个男孩,几个女孩。接近没有机会,上学又碰不到,多年来只有远远望望了。

有一年,我在外地当兵回北京探亲,见到了曾在一门住过的高景松,我们从小玩到大,关系一直很好。他同我叙旧,说小范下乡因个人感情问题,有次追火车被扎断双腿,直说可惜啊,可惜啊,我赶紧追问,是住在四层的那个特别漂亮的女孩吗,他说是。这时我也感叹,红颜难有好命啊,我还是想再看看她。

转眼又是十年过去了,我大学毕业后分回北京。母亲让我到政治部小工厂为她办理连续工龄计算手续,嘱咐我,那里熟人很多,该叫阿姨叫阿姨,并说当年住在一门特别漂亮的那个女孩也在那儿,说话要特别注意。母亲知道我做事爱张扬,特别当时又刚刚大学毕业。

我去了,按母亲的要求做的,一进办公室的门,就看见她坐在对面。岁月没有给她留下太多的伤痕,是那么眉清目秀,这回看清了,头发还是卷卷的。那天,我把帽沿压得很低,不想让她认出我,特别是童年的我,带来太多的伤感。我一直低着头注视着她的双腿,她终于起身了,下肢移动得很慢,看得出她装了一对假腿,当时拄没拄拐杖我实在记不清了。

一个又一个十年过去了,转眼间我来美国已经十年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假日下午,我陪同学李广云吃过午饭,看天色还早,不到打道回府的时候,决定一个人到纽约中央公园闲逛一圈。中央公园附近是世界级富人扎堆的地方,最引起我兴趣的是在那里可以轻松捕捉到各类人士洋洋自得的神态。刚走到公园门口,一群街头肖像画家围了上来,大部分是中国人,冲在前面的是一位拉客的小姐,十块钱一头,便宜点八块也行。这意外涌入眼眶的镜头突然钩出一位为我做过画的少女,我真的好想她。

那是在一九七八年,我刚刚考上安徽大学不久,一个周末下午,我正在年级办公室里复习功课,楼道里传出法语班肖小红的妹妹愿意给同学作画,我像纽约那位拉客小姐一样,冲在最前面。不一会儿,她来了,一瘸一拐地来了,带着画板和全套油彩。

是第一次有人为我作画,而且还是作油画,我特意换上了军衣。她好像没太注意我的举动,而是在仔仔细细地观察我,为艺术在观察,眼睛一会大,一会小,看得出是在打比例。我长这么大,还没有正眼看过女人,完全源于那个时代,这次是个天然的好机会。

她美极了,一种用不着任何怜悯的美,她直直地坐着,让我仿佛感觉出她高之一分则嫌高,矮之一分则矮。她似乎要比我明白很多,也知道我要问什么。可能她看见我穿着军衣,说起父亲是南下老干部,她生在上海,两岁多的时候两条腿还是好好的,不久一条腿的肌肉开始萎缩,后来个子长到一米六七,为了不拄拐杖,把一条好腿锯短了三公分。

那天,她画得很慢,先是素描打轮廓,接着上油彩。我坐着坐着一股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我实在不敢想,一个美如江花的江南少女遇到这种不可改变的人生打击,内心世界是在想什么,也不知她哭过没有,怨过没有,也不知道她面对这种人生还需要什么,谁还能帮她。我也曾经想到帮她,但不知有没有这个勇气,这意味着要有牺牲。

她一直坐着,只有上身在动,从正面看去,她太美了,一种让男人心动的美,一种让男人愿意付出的美,我想所有正面观察过她的男人都会有这种想法。我没有在寝室里议论过女生,那天是个例外。还是睡上铺的任德让我如梦初醒,老潘,别做梦了,人家要不是腿不好,你连毛也沾不上,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人家也不见得看上你,还是好好学习吧,我们考上大学都不容易。

第二天,她一瘸一拐带着画来了,把我的军衣,红领章,还有我那一头黑发,画得格外入目,这些我最喜欢的如今早已成了昨日黄花。我突然变得腼腆起来,想问她叫什么,或留个地址什么的,又实在不好意思,欲问又止。那天她几乎无话,给人作画,没有任何期待,好像已经习惯了。我望着她一瘸一拐离去的背影,我开始为这位弱女子担忧起来,真想象不出她今后的人生之路会怎么走。

后来的岁月证明该脸红的应该是我。我从上海同学姜教授那里了解到,她的名字叫肖小兰,现在是上海著名妇女版画家,上海博物馆展览部负责人,多次在上海举办过大型先锋画展。她曾赴美加等国巡回作画,口袋里装足了美金回来。我最关心的还是她的个人生活,最后她嫁给了谁,其实这种关心早已变成多余。肖小兰在二十七岁时已名花有主,两人恩恩爱爱到如今,刚开始,那位南下老父亲还不同意呢。

最近,我在网上搜到肖小兰的一张近照,还是那样直直地坐着,同我三十年前见到的一样,还是有一种让人心动的美。这时,我真想把小酒庄的破酒瓶子扔出一半,在里面支上一架二手钢琴,乱弹生命狂想曲,调低时,关起门来自己听,调高时,敞开大门,让过路的人听到,这个卖酒的开始玩作曲了。

11/15/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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