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家都是过客《一》松树的风格
我写过《作客》,也写过《待客》,现在开始写《过客》,最后要写多长,在文章开始的时候实在没有把握,不过,我很快就感觉出了生命的脚步。刚开始进入社会的时候,没有自己的家,只有到别人家里作客后的感觉。后来生活稳定了,有了自己的家,需要待客了,又记录的是当时待客的感觉。不过《作客》和《待客》时间跨度很短,事件都发生在我进入中年之前,换句话说,当时太年轻,轻飘飘的。对人世间感情发生重大变化只是最近几年的事,察觉到自己是一位过客了。
传统意义上的中文词意“过客”是过路客人,旅客的意思,不仅没有太深的人生含义,如果理解成“路人”还可能带有政治上的贬义,我年轻的时候最忌讳的话是听到别人把我说成了“革命的同路人”,意思是人家革命,你同路,政治上给隔开了,有不信任之感。我的同龄人,特别是比我再大几岁的同时代人,很多人都发誓做一个最坚定的革命者,要像大松树一样永远长青。这些思想的形成除了学习毛泽东的豪言壮语外,更重要的是受陶铸的著名散文《松树的风格》的影响,它好像是北京市初中语文课本的第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文革前是一颗革命的种子,到了文革开始生根开花结果了。看看那个时代的北京青年,都是如今难以见到的革命激情,上山下乡父母拉都拉不住。我的革命意志稍微薄弱些,因为还没有来的及学习那篇散文就遇上文革停课闹革命了。
最近,我补学了《松树的风格》。那么,一个年过五十的人又读起了几十年前青年时代没有来得及读的文章,会有什么感想呢。第一,这篇散文把我又重新带回到自然界,几十年来我所见过的松树确实就像陶铸描写的:“你看它不管是在悬崖的缝隙间也好,不管是在贫瘠的土地上也好,只要有一粒种子——这粒种子也不管是你有意种植的,还是随意丢落的,也不管是风吹来的,还是从飞鸟的嘴里跌落的,总之,只要有一粒种子,它就不择地势,不畏严寒酷热,随处茁壮地生长起来了。它既不需要谁来施肥,也不需要谁来灌溉。狂风吹不倒它,洪水淹不没它,严寒冻不死它,干旱旱不坏它。它只是一味地无忧无虑地生长。松树的生命力可谓强矣!”在安徽的皖南山区人迹罕及的悬崖缝隙中生长着不少断臂或者断头松,现在都开发成旅游景点供游人拍照欣赏。还好,在陶铸被打倒期间,红卫兵不知道那些古松,弄不好非连根拔之,也许皖南根本就没有红卫兵。
第二,让我确确实实感觉到了“适者生存”。纵观自然界各种植物,如果没有遭到人为破坏,凡是活着的生长着的,自然有活着生长的道理,可以说每一种植物都有一个顽强生长的故事。我认识一位北师大来的访问学者,四川人,年轻的植物学家,他没事儿喜欢到我的小酒庄聊天。他说他能识别中国大陆所有的植物,在耶鲁访问的一年时间里,他竟在纽黑文发现了四百多种从来没有见过的植物,全部做了标本带回去。我说你可真伟大,成了第二个达尔文了,怎么发现的。他说不复杂,每天像沾花惹草一样在路边观察。他一生致力于发现生命力最顽强的植物,移植到中国三北荒山地区,他说,老潘你现在再到三北地区看看,荒山都快没有了。我觉得他的治山理念是先解决荒山植被问题,然后再考虑植树造林,像种上些松树类生命力强的树木。
第三,陶铸写出了只有毛泽东能够读懂的话:“我对松树怀有敬畏之心不自今日始。自古以来,多少人就歌颂过它,赞美过它,把它作为崇高的品质的象征。”。仔细分析《松树的风格》开始的四个自然段,第一个自然段显然是过门起因,用的词是“敬意”。作者写到:“沿途看到松树郁郁苍苍,生气勃勃,傲然屹立。虽是坐在车子上,一棵棵松树一晃而过,但它们那种不畏风霜的姿态,却使人油然而生敬意,久久不忘。”。第三个自然段写的是大家熟悉的那段话,用词也是“敬意”:“松树要求于人的可谓少矣!这是我每看到松树油然而生敬意的原因之一。”。第四个自然段再次用到“敬意”:“我对松树怀有敬意的更重要的原因却是它那种自我牺牲的精神。”。一三四段用“敬意”,第二段用词“敬畏”,而且十分独立简短显目:“我对松树怀有敬畏之心不自今日始。”有再三思考后添加之嫌。我想今天我坐在小酒庄里能把这段点明看清,当年万人之上的毛泽东一定会心领神会。
问题是有的网站在刊登《松树的风格》全文时,把这句话写成了:“我对松树怀有敬佩之心不自今日始。”,用的是“敬佩”而不是“敬畏”。到底原文是“敬佩”还是“敬畏”,还是一直有两个版本在流传,这对我的解读又增加了许多难度。我始终认为,不管是“敬畏”还是“敬佩”,这两个词都是解读毛陶关系的一把钥匙,说出了同时代的领导人不愿说的心里话。可以把《松树的风格》设想成一缕光滑的丝线,而这两个词是丝线起始部分的两个“结”,抚摸这缕丝线的时候绝不会粗心而忽视错过,一定会停下来反复思考一下。设想如果毛泽东看的原文是“敬畏”,那个“结”从体积上要大一些,一定会暗暗赞许:写得好。事实上,如果这篇文章当年没有得到毛泽东的赞许,是不可能也没有人敢收进中学语文课本的。《松树的风格》是我党历史上除了朱德的《我的母亲》和毛泽东的文章外有省级领导人署名收进中小学语文课本的一个特例。换句话说,仅此一例。
陶铸小毛泽东十五岁,按辈份算是两代人,在那个大家都想上升的时代,直接说出心里话是很难的事,有那么多的将帅都还年轻力壮。能绕过年岁大得多将帅们的感官,又让毛泽东看着明白,《松树的风格》是经典之作。现在用它来比较林彪的“顶峰论”,怎么读也没有《松树的风格》滑溜,文章里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毛泽东”三个字。《松树的风格》写成于一九五九年一月,夏天我党召开了《庐山会议》,陶铸又有鲜明的表现,可以说,心理准备在前,具体言行在后。
一九五九年,我家还在武汉赵家条。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谈起过陶铸。说那年陶铸刚开完《庐山会议》,乘船到了武汉,不顾天气炎热,立刻召开中南局各级干部会议,说这次会议揪出了大坏蛋彭德怀。当年陶铸只有五十岁,在会议上传达中央精神显得特别激动,当时听传达的干部都有个感觉,怎么这么激动啊。文革中,陶铸突然被打倒以后,听到父亲同其他老干部聊天,再次提到陶铸,大家都在笑陶铸当年在武汉传达中央文件时过于激动的样子。在党内,陶铸一直有“接班人之一”的雅称,六零年一月,陶铸被任命为中南局第一书记,文革初,毛泽东亲自点名调入中央,不幸的是,没过多久被打倒,算成“刘邓路线”三号人物,又遇到林彪“一号命令”在外地疏散时因病去世。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很多人都歌颂过松树,也赞美过松树,把它比作长寿,也把它比作革命者。作为革命者写出松树骨风的,陶铸是天下第一人,最可贵的是那句人生升华:要求于人的甚少,给予人的甚多。我想,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包括现在的年轻人仍然喜欢《松树的风格》,这句话应该是座右铭。在松树的风格熏陶下,青年人积极向上一直是我们那个时代人文发展的主流。
在那个特别的时代,我进入社会很早,也就是现在高中生考大学的年龄,已经在机务中队干起了团支部的工作,见到了许多拼命向上的青年。当时最难做的思想工作也是这些人,当奋斗好几年后,自己的人生目标没有达到,想入党的没有入党,想提干的没有提干,又面临着回农村务农的结局。我在干团支部的同时自己也在思考这些问题,可是这些心中的真实想法有谁又在嘴上说出来呢。如今读着《松树的风格》,又回忆起那段开不了口的往事,又谁解其中味呢。
我心底一直藏着一件往事,人到中年的时候,经常同熟人谈起,感觉也很轻松,最近几年仍然记着这件往事,但不知不觉心情开始沉重起来。我到中队的时候,认识了一位老兵,姓张,四川人,他的个子很矮,打起篮球又跳得很高。那年我十七岁,我认识老张的时候,他二十五岁,已经当了五年兵了,还没有入党,我们都属于党外积极分子,经常在一起学习。娱乐之余,常看到老张在抽闷烟,当时太年轻,实在无法理解老张。
一年以后,传出老张入党的消息,那时看到老兵入党不是真心祝贺,而是在暗暗想着下次该轮到自己了。我在积极向上要求入党的时候,老张在期待着人生第二个目标提干,他每天玩了命地干各种公差勤务。又过了一年,提干名单公布后,没有老张,我观察周围的干部战士不是在为老张惋惜,而是一个个在背后偷着笑。很多人看到老张老远走过来,捂着脸跑开了。
老张见我岁数小,又是北京来的,对我一直小潘小潘叫着,但我从来没有体会过老张那时难受的心情。不久遇到八一建军节中队会餐,我搞不清楚是有意还是无意,我被安排同老张坐一桌,还同坐在一条长凳上。当年会餐有些蚌埠果子酒,我看着对面坐着的几个老兵对酒好像没有对老张感兴趣,终于忍不住对老张说:老张,其实你的组织能力还是蛮高的。全桌的老兵当然听得懂我的话,一个个笑得人仰马翻。这时我看到老张满脸通红,好像有一口气上不来的样子,知道惹祸了。老张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小潘,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讲出这样的话。接着老张耍酒疯大哭,不知最后是谁给收的场。
又过了几个月,组织上决定老张复员回四川农村原籍,走的时候是否含着泪水,毕竟在中队辛苦七年了。
现在,我每天上网,经常看到八零后的网友给我留言,说他爸当年也当过兵,而且还是空军。每次我看到“当兵”两个字,心里总会“咯嘣”一下,接着想起了老张,好像又看到老张额角爆起的青筋。
有一位广西姓罗的小网友,他没有想到我会认识他的父亲,同样体会不到他爸当年复员时的心情,而是说幸亏他爸复员了,认识了他妈,后来生下他······。
06/11/2009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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