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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地球上有个美国《三》老松树
    

                幸亏地球上有个美国《三》老松树

     东明是我的小学同班女同学,我们同年很可能还是同月生,很小的时候就在一起,我俩还属于现在年轻人不会明白的没有上过初中和高中的那拨人。我没有想到,可能做梦也不会想到,她后来成了博士,不仅如此,她现在是国家级财政专家,当然她自己客气地对我说,要干到七十岁才退休,这话我不明白就没有人明白了。她像建蕴一样,写了一首《清平乐·育鸿》,不过不是单写给我的,是写给育鸿小学66届春节聚会。我读着读着,感觉到一股生命活水涌动:

     《清平乐·育鸿》

     碧海长空,萧瑟育飞鸿。四十余载匆匆过,青梅竹马神踪。

     一代骄鹰娇燕,半世异曲同工。人生虽近秋色,童心依旧春风。

     文革开始后,我开始了四海为家,前几地每地两三年三五年,后来十年八年,最后一地美国纽黑文最长十七年,所以东明说,碧海长空,萧瑟育飞鸿,不过我还是感到用汉语表达我们人生太凄凉。东明除了跟父母短暂时间去过东北干校外几乎没有离开过北京,在没有通讯条件的情况下,我每次回京都要看看她,她说青梅竹马神踪。东明没有一次让我扑空过,她的父母和姐姐几乎见证了我的人生每一个台阶。七八年那次,她母亲说,我们东明考上了人大,我马上回嘴,我考上了安大,高分考上的,还有小学同学华头也考上了,坐在一旁的东明说,华头不算,他的分不够,最后北京扩招上了分校。

     少年时,东明怕我;青年时, 她的父母亲怕我, 一见到我来找东明, 没几分钟就要拉东明出去买菜; 中年时,全家都喜欢我,我说我们这是猴年不对马年。她说,四十余载匆匆过,今年我俩六十一了,东明要干到七十,我怎么也得干过七十。宁生想和东明的诗,我马上回话,宁生,这时不要不知量力了,东明现在是国家级人物,相当于中国的美联储,我试探过东明把写的文章给我看看,东明没有说绝密而是说太专业。宁生是我们小学班的大哥大,我们都为他惋惜,一生大混无所作为。抛开宁生,我觉得我和东明都想做空军大院的一代骄鹰娇燕,让人们看到确实是一代有所作为的骄鹰娇燕。写着写着,想起了我的老木屋后院有棵老松树,一棵挺拔冲天的老松树,都倾斜成75度了,还在那里挺着。老松树特会倾,不倾向老木屋,不倾向邻居房,将来会倒向一片黑莓林中。

     五十岁,女人不祝寿,好像男人也不愿嚣张,我不管那么多。2003年五十岁生日那天,我给了杀鱼的老包五十美元,托买各种火锅材料,当晚就在大伟住的猪栏式的房间开吃,来的都是些秃头和尚,没有生日敬酒,也没有祝你生日快乐歌曲。上海人阿孟来了,除了吃喝外还显出心计,送了我一件T恤衫。多年以后,我好不容易在纽约法拉盛找到阿孟,阿孟在做上海豫园小笼包。寒暄后,阿孟问我那件T恤衫还在不在,我说送给一位波兰大姐了。阿孟连说,可惜了,可惜了,那是上海针织厂破产前最后一批产品,分给每个职工一件留念,全部用的是最优等棉花,以后会进博物馆的。

     五十八岁,我有了美国绿卡,买进老木屋难逢的机遇迎面扑来。五十九岁,我回到北京,空军大院梁文五兄妹送了我一条红绸带为我过六十岁生日。我说我离六十还差一年,是不是早了点,他们说一点也不早,还有五十八就过六十的,万一有点差错就跟不上趟了。地点在空军大院西门东北鱼馆,大黑子带来强大阵容,不过我还是把大黑子轰到一边,让小时候没说过话的大姐们坐在我身边聊家常。特别怪,那天来了那么多空军老部长的长子长女,都吃完饭了,没有人提出到空军大院里转一圈,那里有过我们的童年。

     老木屋里我过的第一个生日是六十岁,如何纪念呢,是一人还是多人,我思考良久,还是请在纽黑文与我风雨同舟的中美老朋友过来吧。老木屋的后院曾是一块良田,有遗留的水泵和喂牛的铁槽,春天只要把种子撒到地里,只浇水不上肥,收获的时候,大蒜有拳头大,茄子西红柿长得像一棵棵小树,白菜长得高过小腿肚,这些菜要是给客人吃多好。又是不幸,像我们中间很多人生一样,全部被动物吃掉了,开始我还不太在意,要吃还能都吃了,美国人笑了,动物先吃果,后吃叶,还真是什么都没有剩下,我抢吃了一部分,最后放开了,隔年我拉铁丝网。

     在老木屋里再来一段精彩人生,我想好了,再干一件人们不太敢想的事。利用美国的厨具,我决定在没有帮手的情况下,一人独挑一桌以面食为主的生日大宴,招待十几位客人。我首选武汉三鲜豆皮,因为我是在武汉赵家条出生的;二选北京的卤煮火烧,炒疙瘩和手擀炸酱卤面,北京经历了我的少年和中年;三选陕西的凉皮和泡馍,那里有我进入社会的第一个脚印,文革后期父母又搬到了西安;最后蒸六个山东戗面大馒头作为补充,象征六十年年华。我在安徽浙江呆过很长时间,实在回忆不出那里的面食,我拿出精心腌制的香肠,猪头,猪耳朵,猪肚,猪肝和雪里蕻酸菜,作为在那里的纪念。我第一次出国是到德国,炖上一大锅牛肉红菜汤可以泡馍也可卤煮。

     面食是女人做得好,吃妈妈和妻子的面食都会让人觉得到家的感觉,写面食是男人写得好,因为多数男人在外,吃着不同的面食会有不同的感觉。一九六八年年底我和李强去黄河滩的时候,还有一个同行的小老哥叫徐江燕,他写的羊肉泡馍,真是拍案叫绝,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羊肉泡馍,也就是因为那次见识,让我倒了胃口,以后多年听都不想听,九十年代有人请我吃老孙家,还是不对味儿:

     到了陕西大荔县,我们扛着行李一个跟着一个,感觉就像逃荒的一样,跟着张干事走进路边一家小饭馆。几张桌子上积了薄薄的灰尘,桌边的长凳上粘了厚厚的泥土,正想着怎么坐呢,门外进来一位老汉,身穿光板油亮羊皮袄,腰扎一根粗麻绳,肩上披着一件褡裢,往桌子边上的长凳上一蹲,喊了一声,没听清什么话,店里的伙计(应该称服务员)端出一个脸盆大小的厚瓷大碗,咣的一声搁在桌上,灰尘扬起,看来分量不轻。老汉在褡裢里摸摸搜搜掏出一个饼不像饼馒头不像馒头的物件,一使劲掰下一块,把剩下的又揣了回去,然后把掰下来的那块再掰小扔到“脸盆”里,又喊了一声没听清是什么话,那个伙计提了把黑乎乎的大铁壶再次出来,咚咚咚咚把“脸盆”倒满,一股羊膻味儿扑面而来,比几年前在宝钞胡同吃的黄羊味儿好些。嗷,羊汤泡馍。

     我选的这几种面食,除了戗面馒头用发面外,实际上是一团死面多做。你瞧,面擀薄一点就成了手擀面,捏成小饼状烙一下就成了卤煮火烧,擀厚一点切成小方块就成北京市民爱吃的炒疙瘩。唯有羊肉泡用的馍是一半死面一半发面,不知是哪位灶王爷的点子,开始我还不太相信。都在汤里泡着,北京卤煮火烧用死面,到了陕西变成一半死一半发,也许差异在一煮一泡。我烙的这两种馍饼外表一模一样,都焦黄透白,只有陕西馍在烙的时候发出砰砰的响声,像变戏法儿一样,我一直在担心客人吃的时候抓错馍怎么办。

     声势是造出去了,十几个朋友表示要来,一半是要来做生意的,传销美安的,卖电的,修电脑的,修车的,卖保险的,教车的,卖地板的,教孩子画画的,我这要成市场了,卖家比买家多,没人记住我在过生日, 我还是按部就班。大宴前夜,我仔细揉那六个戗面馒头,反复往里面裹面粉,这样吃起来让人觉得是一层一层的,一个馒头代表十年,我揉着揉着,泪水都快出来了,古人说,弹指一挥间,如今我体会到了。接着开始了卤煮,我把自制的腊猪头,猪肚,香肠,卤在一起,半个小时之后香气四溢,好像我回到了安徽浙江。我在浙江衢县认识皮箱厂一个姓孔的老工人,每次看到我要买皮箱,他都让我等一个星期,亲手做一只皮箱卖给我。有次我花三元钱买了一只咸猪腿挂在他家里准备探亲时带回北京,一天他跑来说,那条腿不能放了,里面钻进苍蝇了。如今我在老木屋里做起了火腿,一位意大利朋友特意提醒我,唯一秘诀是把骨头缝封死,不要让蚊蝇钻进去生蛆。

     所有客人中最难请的是五位大姐,为了她们,大宴那天我早早起来收拾房间,接着开始了大战。我先打面浆蒸凉皮,因为一位大姐是陕西人,让她见识一下我的手艺。接着开始了和面醒面,我加了些海盐鸡蛋和橄榄油,为的是让大家觉得好吃,但又说不出为什么好吃。我烧起了开水,把粉条黄花菜木耳过水装盘,这些都是吃泡馍的基本辅料。我计划了两种包菜, 一种过水煮的时间稍微长一点,准备手撕用红油凉拌, 另一种直接加盐加醋生搓,让人感觉油软加清脆,也几乎在同时,我快手焯出一盘凉拌土豆丝。油锅就简单多了,只炸一盘花生米,这是我儿时就会的拿手好戏,冷锅冷油放花生,到中温的时候再转小火过门,这时我把自磨的辣椒面分成三份,用炸花生米剩下的油浇出一碗地道的红辣椒油,完后仍不洗锅,拍蒜切葱姜与肥肉拌炒与面酱黄酱混合慢火熬出一碗清香的炸酱。这时,面已经醒好了,我撕下一块擀成一厘米厚的方饼用刀切成小方块煮成半熟不熟装盘成为炒疙瘩半成品,最后再用面烙六个死面馍和六个半发面馍。我做好一盘就往餐桌上摆一盘,幸福感,成就感,荣誉感,像赛跑一样,总攻提前了,我一看表刚过十二点,客人来是下午五点。也好,再回到小酒庄开一会儿门。

     这几位大姐都是我多年的熟朋友,我常开车带她们去纽约理发采购看病。我了解她们的心理,把话又说在了前面,到了日子空手来就行,实在不好意思,带一盘自己爱吃的菜。五点了,其他客人都到了,这五个大姐一个都没到,我心知肚明,她们的老毛病又犯了。我一个电话追过去,原来她们整整一个下午都在商量,电话来电话去,老潘这样的日子她们空手去实在不合适,说好了联合起来在BJ买一个看得过去的生日蛋糕。到了BJ 矛盾又来了, 两位大姐嫌贵不想买,理由是到老潘家不吃饭,烤烤火聊聊天就行了。三位近情理的大姐苦口婆心,总算说通了一位,另一位福建大姐还是借口有事溜掉了。遇到这种情况我只有装懂不懂慢三拍,不能好心情让这些烂事搅了。

     客人终于到齐了,开宴。我心中叫好,手不停地敲锅抡铲,鸡蛋糯米豆皮,香肠炒疙瘩,牛肉煮火烧,牛肉泡,手擀面,像走马灯一样排着队上桌。大姐们问我怎么吃,我早已不能耐烦了:炒疙瘩用勺,泡馍用手掰,其它用筷子。美国朋友早已看得眼花缭乱,掏出Iphone 找到我的名作《圣餐和忆苦饭》像演戏一样朗诵起来,一个大姐问我,老外在读什么?

     一位北京老客不留心吃了个全套,都是死面的,顶了胃,围着老木屋兜起了圈子。我刚想说,这些东西难道在家吃不着吗,又怕伤了和气,马上改口:后院有棵老松树快倒了,小心别砸着。

     我赢了,又赢了,我一生是有棋(机会)就下(抓), 只赢不输,都六十年了。不过这个故事写的是六十岁的事,今年六十一了,有了wechat 我们这些六十多的老头老太仿佛又变成了童男童女,返老还童了,东明写来了文革时听不到少女叽叽喳喳的女儿歌《长相思》:

 

   云儿高,雁儿高。满目秋黄风萧萧,船儿水上漂。

  

   星儿明,月儿明。夜宿寒寺人不宁,抚琴观雨亭。

 

 

   江儿长,路儿长。扁舟一叶帆不扬,岸上人影凉。

 

   箫儿悠,琴儿悠。天籁悦耳音不休,伴君千里游。

     03/20/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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