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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维10周年有奖征文  
庆祝万维读者网创建10周年(1998、4、17~2008、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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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维10周年有奖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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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维征文】中国的月亮
   

     作者:杨柳(美国)


  此故事纯属虚构

  一

  一切别扭都是从晚上8点开始的。

  从那以后,老赵的桌子上多了一台黑糊糊的戴尔电脑。老赵觉得这电脑怎么看都显得笨重,它占踞了桌子的大半个空间。他只要一坐下来,就觉得到处碍手碍脚,浑身上下都不是滋味。

  这使得他的工作效率特别低。

  凌晨2:30,截稿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在组版员、传版员和印厂一连串的催促声中,老赵才不紧不慢地将编辑好的文字稿和画好的版样交给组版员排版。

  “你是怎么搞的?‘成功’两个字老写成‘程功’!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也记不住。”老赵刚开始看大样,就冲着编辑小陈大发脾气。

  “电脑带出来的同音字。”小陈接过大样,小声地嘟哝着。

  “又是电脑,你就知道电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叫你别用电脑处理稿件,你就是不听!别以为你会在电脑上敲几个字就多么了不起!做编辑靠的是人脑不是电脑!”老赵那曾经在中国的上过大课的嗓门喊起来颇有点“振聋发聩”的味道。

  老赵吼了几嗓子之后,心里才稍微舒畅了一点。

  这些人真是奇怪,以为什么事情都可以在电脑里处理,这些人哪里懂得,很多事情是电脑根本无法取代的。他老赵只要手里有一支笔,一把剪刀,一瓶浆糊,剪剪贴帖,一会儿功夫,一篇新闻稿的要点和标题自然而然就出来了。再说画版样吧,那才叫功夫,他能把字数算到精确到两位数,组版员最喜欢做老赵画的版样了,几乎不用调整就能成型。

  如今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懂得这些呢?

  可现在,忽然要搞什么“无纸化”作业,编辑连字数都不用数了,硬要老赵这样的资深编辑去学电脑打字,学习用飞腾软件排版,这岂不是把老赵这样高智商的白领降低成只会敲电脑键盘的蓝领了?

  二

  关于蓝领白领的问题老赵是很认真的。

       老赵相信他的血脉里颇有一点贵族血统。据说他的祖父还是前清翰林,这使得他时时处处信心满满,他常常靠这种自信度过各种难关。

  想当年,老赵从上海来到纽约,那遇到的是什么样的困难啊。他几乎是一个聋子和哑巴,可是他不怕。他第一天出门,连他太太也没有告诉,他用不着告诉他太太。他就不信自己会走丢。纽约不就跟上海差不多大么?听说纽约的犯罪率很高,经常发生抢劫伤人事件。老赵不怕,他一个大男人,别人还能把他怎样了?笑话!

  路不熟没关系,老赵自有老赵的办法。

  老赵走出家门,决定要到曼哈顿的唐人街去看一看,或许在那里他能够找到工作机会。到纽约以前老赵就知道了,曼哈顿唐人街是中国人聚集的地方,淘金的乐园。他知道,纽约的公共交通主要是地铁和公共汽车。到曼哈顿要坐地铁。法拉盛缅街路边上有一个涂着黑色油漆,写着7字样,上边挂着圆型绿色灯球的地方,估摸着是7号地铁站,老赵就进去了。

  地铁站入口处有一个售票窗口,厚厚的防弹玻璃后边坐着一个大约300磅重的黑人,有几个白人黑人黄人在窗口排队。老赵不动声色地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渐渐地看明白了,其实买地铁票一句英语都用不着说。只见一双双手将钞票放进防弹玻璃下边的小小凹槽里,那胖胖的黑人就把一个金色的中间有孔的硬币哗啦哗啦地往小槽里一扔,外边的人捡起硬币塞进地铁入口的小槽里就行了。老赵甚至连地铁票的价格都没有问,反正多的钱售票员会找给他。他掏出一张20美元的钞票,大教授一般气宇轩昂地将钞票扔进防弹玻璃下的小槽里。防弹玻璃后边的黑人却没有立刻给他地铁票,却问道:“HOW MANY(多少)?”

  老赵呆呆地望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HE IS ASKING YOU HOW MANY TOKEN YOU WANT(他问你要买多少地铁票)?”一个小黑人热心地提醒他。

  老赵仍旧不知道他们说的什么。他的脸色逐渐开始发红,然后由红转白。

  “歧视,哼!”老赵怒气冲冲地拣起钞票扬长而去。售票窗口旁一老一小俩黑人目瞪口呆。

  老赵在街上买了几块豆腐,算是对今天行踪的交代。他老婆在厨房里正忙着,未催他找工作,也未问他到哪里去了。与一般上海男人不一样,他从来不下厨房。不过他看着老婆在家里忙出忙进的样子,心里有点不安。现在他们一家人吃的还是他老婆在衣厂车衣服的一点点收入,勉强付房租管吃饭。

  “明天一定要去唐人街找工作”。老赵一边想一边拿起了报纸。

  第二天,老赵等到他太太早上出门之后约20分钟,也走出了家门。5分钟之后,他到了地铁站。

  这次他没有立刻进去。他在地铁站门口徘徊了大约半个小时。他犹豫了。

  如果再被别人赶出来怎么办呢?他要先做一点调查研究。

    老赵的后背突然被别人撞了一下,他扭头一看,一个黑人指着摔在地上的眼镜,气势汹汹地对他大喊大叫。
  老赵不知道他喊些什么,满脸莫名其妙。

  那黑人一看他不理不睬,更加愤怒了,堵住了去路不让他走,嘴里继续哇啦哇啦地喊叫。

  一些看热闹的人渐渐围了上来,马路上汽车也堵住了,林肯凌志宝马金星金牛皇冠们喘着粗气,不满地大眼瞪小眼哇哇地乱叫。老赵和那黑人渐渐成为马路的中心人物。一黄一黑俩人怒目而视,好像两只斗架的公鸡。

  老赵一声不吭,血“刷”地涌到了他的脸上,脸色越来越红,逐渐变成紫色,甚至连脖子也变成了紫色。黑人指手划脚地喊叫,声音越来越高,脸色越来越红。

  老赵愤怒地瞪着两眼,脸色转白。他心里在打着小鼓。他生平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

  他不知道他的对手为什么要跟他作对,要他干什么,他只知道这个对手非常愤怒,他还知道,很多黑人都有枪,充满暴力倾向。华文报纸上的黑人作恶案件在他脑海里走马灯似地转开了:

  布碌伦八大道上一个送外卖的华人被三个黑人青少年用刀捅死了,尸体被仍到河里。布朗克斯一名华裔妇女黑人被抢劫,曼哈顿一个黑人无家可归者,将一名青年女子推下地铁……。看样子今天他很难全身而退。

  “这老黑是个惯犯,你有理跟他说不清,赶紧给他50元走人算了。”老赵听见一个带上海腔的普通话声音在他耳边说。
  老赵仿佛遇到了救星,觉得特别亲切,一句上海话脱口而出:“他要干什么?”

  “他说你摔坏了他的眼镜,要你赔他50元,你就给他吧。”老赵拿出钱夹准备掏钱。

  “别让他看见你的钱夹。”那个瘦瘦的上海男子用身体挡住老赵的钱夹说。老赵感激地对那上海男子点点头,拿出50美元,藏好了钱包,把钱递给了老黑。

  人群都散去之后,老赵拉住那个有上海口音的男子,一定要请他喝咖啡。老赵万万没想到,这一杯咖啡奠定了他后半辈子的职业生涯。

  这瘦瘦的上海口音男子,是一家华文报纸的总编辑,叫做程毓生,是他命中的贵人。老赵是个很讲究中国传统的人,滴水之恩,一定要“涌泉相报”。

  程毓生告诉他,纽约街头有很多这样的混混,手里拿着一付破眼镜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故意撞你,然后说你弄坏了他的眼镜,要你赔,如果你不赔,他就扭着你,要跟你上警察局,要跟你打官司,一般华人都比较怕打官司,常常给他几十元了事。

  “警察为什么不主持公道呢?打官司就打官司!”老赵刚才的惶恐还没退下去,无端地被别人围着当猴看,又丢了50美元,400元人民币啊,心里颇有些愤愤不平。

  “纽约警察有的是大案子要忙,根本就懒得理这种小CASE。他们也知道这些人是小混混,只不过警察很难判断究竟是他撞了你,还是你撞了他。如果你真的跟这种小混混打官司,你算是倒楣了。你得费时间去出庭,你得花钱请律师等等等等。”程毓生询问了老赵的情况之后,告诉老赵,可以到他的报社里做编辑。

  老赵进报社的时候,这家报纸尚在草创之中,老赵因为做过语文教师,文字功夫还过得去,做事非常认真,报社效益不好,工资低,而且多年未长,老赵从不计较,更不像如今的年轻人动不动就跳槽。老赵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他对老板忠心耿耿,老板对他很放心,老赵自然而然就成了编辑部的顶梁柱。

  三

  这电脑是那新到编辑部的年轻人小王给老赵装的。这是老赵心里头疙疙瘩瘩的另一个原因。不过这一点老赵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说出来。

  据说这年轻人是要来推动编辑部的改革。

  看来这所谓的改革,实际就是要跟他老赵过不去。这年轻人未经过他的同意,就扔掉了他桌子上所有的废纸,这实在是对老赵太不尊敬了。
  老赵开始到处翻垃圾袋,希望找到那些被扔掉的旧稿。打开了十来个黑色充满剩饭剩菜馊味的垃圾袋之后,老赵终于在翻到了原来在他桌子上的那些旧稿,其中多数是一些过去报纸的大样。

  “这都是资料啊!这么宝贵的资料就怎么扔了?”老赵开始大喊大叫起来:“这是谁干的好事?不懂得办报就别乱插手!”

  老赵小心翼翼地把旧稿一张一张地摊平,分类摆得整整齐齐,然后用订书机订上,恭恭敬敬地双手把它们摆在书架上。

  “别装模做样了,老赵。这些旧稿你一向都扔得到处都是,从来没看见过你清理,什么时候它们也变得身价百倍了?”老何好奇地问。
  “这个你就不懂了,老赵这是醉翁之意尽在不言中啊!”老黄放下手里的老花眼镜冲着老何悄悄地说。

  老何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下可把老赵惹火了。他生平最恨别人当着他的面鬼鬼祟祟地搞小动作。他们在暗示什么?他们认为我老赵不敢公开反对用电脑吗?
  笑话!

  他心里一冲动,“啪”地一下拔下插头,把电脑扔到了桌子底下。电脑旁边堆着一堆黑糊糊的电线,一团乱麻似的。

  收拾完电脑,老赵拉开办公室厚重的弹簧门准备去卫生间,一眼就看见门外站着那个编辑部的改革派小王。小王双手捧着一大叠报纸,正在发愁怎么开门,老赵抢先一步跨出门槛,狠狠地瞪了小王一眼,手一松,“砰”地一声巨响,门在小王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重重地关上了。小王呆呆地站在玻璃门外,脸上火辣辣地,仿佛被人煽了一个大耳光。

  老赵心里觉得从来没有过的痛快。

  四

  老赵快50岁了,这么多年,他一直生活在一个没有电脑的世界中,他一向都生活得蛮好。

  老赵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的姓氏而自豪。为这事儿,他总是和一位姓李的编辑发生争论。因为那姓李的总是开玩笑说他是天下第一大姓,说不定和李世民沾亲带故。

  老赵对他的说法特别感到不舒服,开玩笑也不行,有的人就是借开玩笑抬高自己,贬低别人。

  李姓算什么?“赵”才是天底下最高贵的姓氏。战国七雄里头就有一个赵国,一千年前宋朝的皇帝就姓赵,赵姓的名人多啦,“百家姓”中排行第一,什么与李世民沾亲带故?他以为只要姓李就都是李世民后代了?真是笑话。老赵曾经认真研究过他家的族谱,以后还打算找个时间回国认真做一番调查研究,他相信他一定会搞清楚他与那个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宋朝开国之君的血缘关系。若按辈分排下来,他老赵说不定还是赵匡胤的第33.33333……代曾孙呢?

  老赵是那种“总是有理”的人。他的社会知识谈不上丰富,但是非常自信。一旦认真说起什么事情来,谁也拗不过他。他那强烈的自信与自尊令他在编辑部所有有聊或者无聊的争论中所向披靡。

  老赵本来永远是赢家,可是如今的年轻人常常搬出从网络上看到的东西跟他争论。网络上有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啊!网络上的东西怎么能算数呢?!

  有一天,几位编辑谈到四大名旦,一位编辑说四大名旦是梅兰芳、尚小云、荀慧生、程砚秋。老赵则不以为然。老赵说四大名旦是梅兰芳、尚小云、张君秋、常香玉。

  几个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一位编辑用google的搜索引擎找出了“四大名旦”的条目指给老白看,上边说四大名旦是梅兰芳、尚小云、荀慧生、程砚秋。

  “这是京剧四大名旦,”老赵说。“我说的是所有剧种的四大名旦。没错,上次浩亮访问纽约时就这么说的。”

  谁也无法证明浩亮究竟有没有说过。如果是以前,编辑部那些人一定对老赵心服口服,可现在,老赵发现,老何老黄几个老牌拥护者脸上流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气。

  这让老赵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六

  老赵生活在他自己的世外桃源中。美国社会种种,对他如同隔夜的啤酒。他从不走出唐人街,从不看英文报纸,从不看英语电视电影,更不进老美的电影院或者夜总会酒吧。

  纽约是一个万花筒,每天都有无数千奇百怪妙趣横生的事情发生,这些对老赵都毫无意义。街头的白人黑人不黑不白不黄的人对于他,如同上海外滩上忙于接吻的青年男女,是一个不需要他去理会的另一个世界。

  他的日常生活非常简单。几乎永远是家――办公室――办公室――家。他几乎每天都上班,常常连节假日也不例外。他是一个是非黑白非常分明的人。编辑部小伙子们常常跟他开玩笑,说他是“中国的月亮比外国的圆。”他编辑过的新闻统统表现出强烈的倾向性。他处理新闻的方法也非常简单――凡是与中国有关的,一律加上大标题坚决支持中国,凡是与美国有关的一律批评美国,颇有点两个“凡是”的味道。
  
    老赵不与外边的世界打交道,外边的世界却找上他了。

  纽约的市立图书馆有许多世界第一,真是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它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公立图书馆。光说这门口两个大狮子,就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而且天生具有贵族像,那气派完全可以与华盛顿林肯相比。再说这馆藏吧,那更是丰富,世界上报纸收藏最齐全的图书馆就数它了,据说有中国清代的报纸,没准哪一天老赵能够在这些故纸堆中找到他的曾祖父的名字。

  图书馆后院是占地整整一个街区的布兰德公园。平日公园里到处是一些下棋玩扑克晒太阳的人群,隔三岔五地举行一些娱乐活动,那时可就热闹了。世界著名的纽约“六大道七天”时装节就是在这里举行;好莱坞的大牌明星们经常光顾这地方,什么哈瑞森•福特、汤姆•汉克斯、汤姆•克鲁斯、朱莉亚•罗伯兹、莎朗•史东、成龙、周星池、李连杰、周润发等等个个都来过,有时是宣传新电影,有时是宣传戒烟等等。

  2000年10月26日,一个叫做大卫的人在布兰德公园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

  他在公园里搭了一个大约20米高的圆形柱子,然后爬到柱子上,声称他可以挑战人体极限,连续五天不吃不喝,站在柱子上,到第五天晚上7点,从柱子上跳下来,跌进一堆纸箱中。

  那几天布兰德公园热闹极了。各大电视台的直升飞机不断地在公园上空转着圈,几千双好奇的眼睛,几百个照相机,几十个电视摄像机镜头对准高高的圆柱,盯着上边的一举一动。公园四周,到处都是警察和电视转播车。

  在距离大卫从柱子上跳下来只剩下一小时之际,老赵开车从公园旁边经过。他之所以从那里走过,只是因为他天天从那里走过,并不是因为好奇。应该说,老赵走这条路的资历比那个叫做什么大卫的人要老多了。

  开着开着,老赵就被堵在路上了。他看了看表,还有10分钟就要迟到了。老赵是从来不迟到的。他不耐烦地按了按汽车的喇叭。一个警察拦住了他的车,给了他一张150美元的罚单。老赵从车中走出来,欲跟警察声辩。

  “BACK TO YOUR CAR.(回到你的车里)”警察说。

  老赵不知道警察在说什么,他不知道所有纽约市民都需要遵守的一个常规:警察拦住了你的车之后,你不能走动,只能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坐在驾驶座上老老实实地听候处置。如果你对警察的处置不满,你可以事后到法庭上去申辩,甚至去告警察,但是当场绝不能有任何反抗的表示。

  老赵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想请警察抽一支烟,就把右手伸进了衬衣口袋。一名警察迅速拔出了手枪,做了个瞄准的姿势,喊道:

       “FREEZE!(不许动)”另一名警察掏出对讲机哇啦哇啦地讲了一通。老赵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双手把烟递给警察。

  “啪!”警察愤怒地打掉了香烟,双手扭转老赵的胳膊,用膝盖顶住老赵的后腰,把他的头紧紧按在汽车上。

  “呜――呜――呜――”七八辆警车风驰电掣地开过来声援,十来个警察七手八脚地先把老赵按到地上,从脖子到脚摸了一遍,确信他没有带枪以后,给他戴上了手拷,把他带到了警察局。

  到了警察局,老赵被丢进了一个大约六平米的铁笼子里。正当老赵在琢磨这六平米的用途时,老赵有了一个新伙伴。用老赵的话来说,这是一个“黑鬼”,不过警察对这老黑似乎更不客气。因为这老黑走进铁笼的时候,双手戴着手拷,光着屁股,裤子被褪到脚脖子上,就像戴上脚镣一般,大约是警察为了防止他逃跑。

  看着老黑黑不溜鳅的屁股,老赵下意识地紧紧按住了自己腰间的皮带。如果警察对他也照此办理,他可绝对不答应。他会跟警察拼命。“士可杀不可辱”,老赵别的没有,“浩然正气”绝对可媲美文天祥。

  好在警察并没有理会老赵。大约在警察眼里,老赵并不具有特别的危险性,用不着给予“特殊礼遇”。

  老黑进了铁笼后,就一声不吭地坐在脚被焊得死死的铁凳子上,全身像害疟疾似地不断抖动,老赵的心一下子被提到了嗓子眼上。他不知道这位瘾君子在毒瘾发作的时候会有什么怪异举动,把老赵掐死了也说不定。起初他不想见到警察,现在他倒盼着警察在附近,哪怕就守着铁笼子也好。

  老赵盯着那老黑时间长了,渐渐认出来了,这老黑原来就是十年以前在法拉盛缅街上讹诈他的那老黑,老赵是个爱憎分明,有仇必报的人,那个让老赵在20分钟内领教了美国“文化”的人,老赵是终身不会忘记的。

  十年过去了,这老黑浑身上下都长肥了,如同树的年轮似的,过一年肥一圈,十年肥了十圈。“美国黑鬼就是美国黑鬼,哪怕是要饭的,也比非洲黑鬼长得肥。”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老熟人,老赵心里倒开始平静下来。现在的老赵已经不是十年前的老赵了,一二个黑人混混吓不倒他。老赵一边警惕地盯着这老黑的一举一动,一边琢磨着回到报社以后如何向同事们描述这“铁笼历险记”。

  老赵很想向警察揭发,这老黑其实是个惯犯,经常在街上讹诈无辜的好人。可是他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这英语的“讹诈”两个字怎么说。老赵在美国这么多年,也学会了几个英语单词,比如“HI”“YES”“NO”之类的,紧急状况下也能用点头摇头来应付,可是“讹诈”这种词实在是太复杂了。老赵只好像咽下一只苍蝇似地,暂时把这件事情先摆在一边。他坐在一只铁凳子上,居然睡着了。

  昏昏沉沉地睡了几个小时之后,老赵和那老黑被带进了一个有大玻璃,墙上有一条一条身高线标记的房间。警察让老白老黑们站成一排,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像卖牲口似地显摆了半天,好像还拍了几张照片,才让老赵给报社打电话。

  小王在警察局见到老赵的时候,发现他本来就往下撇的嘴角成了一个八字,不过精神状态还好,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小王告诉他,他被控“企图袭警”,如果罪名成立,可能被罚款一万美元,并被判五年徒刑。保释金15000美元,是报社同事凑的,小王已经为他办了交保释放。
  听到要打官司,还要罚款,老赵顿时显得神情沮丧,一言不发。

  七

  老赵不在的这两天里,编辑部进行了一次大扫除,所有的废纸都扔掉了,所有编辑桌上都装上了电脑。老赵桌子底下的电脑也重新被请上了桌面。
   不知道是谁,也不知是恶作剧还是好意,在老赵的椅子上绑了一个带花的黄丝带,桌上摆了一副白底黑字的横幅:“欢迎老赵与美帝国主义的警察作斗争光荣归来!向光荣的反帝战士致敬!”

  老赵看看桌子,看看电脑,血“刷”地涌到脸上,脸色越来越红,逐渐变成紫色,甚至连脖子也变成了紫色,最后又逐渐开始泛白。
  “谁他妈的这么多事,把这玩意儿塞给我!”老赵“啪!”“啪!”“啪!”三下两下扯烂了标语,拔下插头,再次把电脑扔到了桌子底下,一堆黑呼呼的电线卷缩在电脑旁边,一团乱麻似的。

  “连你也来欺负我!什么东西!”老赵愤怒地对着电脑吐了一口唾沫。“记住了,从今以后,任何人不要惹我!”老赵仰着脖子,英雄般地朝天大吼了几声。

  老赵从警察局回来之时,正值美国总统大选。

  香港人有句笑话,说是如果你想陷害谁,最好的方式就是动员他讨个二奶,其次就是劝他去办报。虽是笑话,却道出了报人的艰辛。

  报社最忙的时候就是截稿前的几个小时。老赵在这个节骨眼上经常发脾气,认死理,大到头版稿件的选择与处理,小到某一个成语的使用,他都有一番独特的见解,强迫所有人接受他的观点,似乎这样才能挽回他在警察局失去的自尊。

  那年的选举特别邪乎,所有的新闻媒体都不敢掉以轻心。投票之前高尔与布什的民意测验咬得非常紧,很多人都预料选举结果可能会难产。为了抢时间,编辑部事先做好了两手准备,编好了两种版,一种是布什赢,一种是高尔赢,谁赢就上谁。

  从晚上7点开始,各大电视台开始全天候现场直播投票统计结果。到晚上10点多,多数州选情基本明朗,布什与高尔在全国势均力敌,唯有佛罗里达选票统计扑朔迷离,显然谁赢了佛罗里达谁就能坐上空军一号。

  几位盯着各通讯社电讯、网络、电视消息来源的编辑不断地报告选票统计进展。

  “西棕榈滩,高尔赢。”

  “奥兰多,高尔赢。”

  “迈阿密,迪它郡,布什赢。”

  “西岛,布什赢。”

  美国几家主要电视台的大牌主播全部上阵。再大牌的主播,也无法控制这波谲云诡的形势。到凌晨12点多,几大电视台交替宣布不同的选举结果,一会儿NBC报道说高尔获胜,一会儿CBS报道说布什获胜。

  凌晨2点,守着电脑网络的编辑说,各大媒体都报道了,高尔发表公开演说表示认输,祝贺布什当选。
  老赵大叫:“布什当选!出报!出报!”

  总编拍板:出报,布什当选。

  八

  第二天早上,各报头条都是高尔拒绝认输,要求重新记票,唯独老赵的报纸头条是布什当选。老赵觉得事情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为了报纸的生存,他决心给小王一个下马威。

  “都是你的错!用什么电脑!上什么网络!”小王一进编辑部,老赵就气势汹汹地质问道。

  “就是啊,不懂就别逞能。”有人附和老赵说道。

  “不搞什么改革,我们过得挺好。”

  “改什么改?工资不加一分钱,工作量大增,还要学什么组版,真是瞎折腾。”

  “你以为我们是什么?我们是编辑,别把我们降低为组版员!”

  老何老黄附和着老赵。

  “别跟我嚷嚷,昨天不是你喊布什当选吗?”小王也不耐烦了,他单挑老赵。

  “都是你的错,什么我喊布什当选?不是你们从网络上看到的消息吗?”

  “我们以前从来不上网,也从来没出过这么丢人的错!”仍旧有人附和老赵。

  “你这人怎么逻辑不清呢?错不错跟网络有什么关系呢?”小王边说边脑子飞快地权衡利弊,看来这电脑虽然装上了,但是要让这些人走出自己的思维定式,学习新东西却比登天还难。不如干脆把事儿挑明,让大家公开讨论。

  第二天晚上7点正,小王坐在会议室等待老赵等人大驾光临,可是一直到7:30,老赵等人根本就没有露面。

  “我想老赵不会来了,他这几天官司正不顺呢。他越不顺,脾气就越倔。在这种时候要他学电脑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好像跟新东西有仇似的。”小陈说。

  “听说老赵没钱请律师,有人说如果他入了籍,可以找一个好一点的公共律师。”几个青年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老赵还没入籍吗?他的绿卡不是早就超过五年了吗?”

  “他不愿意宣誓效忠美国呗。以前很多中国人在美国一辈子都不入籍,后来移民改革取消了永久居民的许多福利,这些人才入籍。”

  说话的这些人多数是在美国留学之后留下来工作的,也有最近两年从大陆来的。他们中有的是电脑迷,有的已经会用电脑软件组版。要让这些人离开电脑与网络,就像要老赵学习电脑一样困难。

    小王知道,他是真的遇到难题了。

    老赵的桌子底下一直摆着一台电脑,电脑旁边堆着一堆黑糊糊的电线,一团乱麻似的。

  他的官司总是不顺,指控他的警察死不承认是误会,一口咬定他有“袭警”企图,那警察偏偏又三天二头向法庭告假,不是工作忙,就是休年假,老赵只能跟他没完没了地耗着。老赵在截稿之前“振聋发聩”的频率更高了。

  三个月后,老赵向联邦移民局递交了入籍申请。也许半年,也许一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将少了一个公民老赵,美利坚合众国将多了一个华裔公民“ZHAO”,不过,这位公民在入籍宣誓的时候,手按在心口上,心里一定在骂骂咧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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