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地球上有个美国《二》老梨树
建蕴是我的安大同学,毕业后我们各奔东西,他信了基督。后来有了互联网,我们走近了一些,还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多说则爱辩论,不说则显冷淡,但还是一直说着话。我写出《幸亏地球上有个美国·落叶不归根》后,他给我写了一首《清平乐·金屋》,看着看着,觉得情情切切,好像概括出了我在美国十七年年华,我马上回信,先手抄下来,然后慢慢分析:
《清平乐·金屋》
孤雁西飞,情伤身亦累,终得自由梦发家,才知乌鸦全黑。
使尽浑身解数,尝尽人生清苦,今日幸得保全,宽心唯我金屋。
建蕴是我的老朋友了,我了解他的家,当年他父亲喜欢有话直说,被领导一句“支援内地”需要,从此他家从上海搬到安徽蚌埠,建蕴也就成了安徽蚌埠人了。建蕴为他的父亲写了一本长长的回忆录,他比刘教授直接,用电子邮件的方式寄给了我,我翻了翻头尾,就放在了一边,又是一本太中国。不过我嘴上说,是一本好书,写尽艰难历程。这样的书翻成英文美国人是看不懂的,只会感觉到太共产党,太红色,下面是一个劲儿说“不”字了,从上海到蚌埠不就是从纽约到纽黑文吗。如果我做些解释,引进现代房地产概念,美国人会懂了,把人家强制性地从上海赶出去,不就是价值性地掠夺人家的生活积累吗。从建蕴的家世看,他从上海方面理解我,把我的老木屋写成了金屋,所以我感觉出了情情切切。
孤雁西飞就是到美国,这里用汉语表达显得有些凄凉,我知道建蕴喜欢“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在安徽住久了,不黄梅也黄梅了。美国的鸟儿何止双对,是成群结队。老木屋的后院有棵老梨树,高高的,毒蔓爬满树干,有把梨树勒死之气。我住进第一年开春,一夜暖风吹开满树白梨花,接着又一阵春雪,碧天下,雪包花,白包白。初夏,我从亭廊望去,以为是一棵绿树只长叶不结果。走近一看,了不得,满树核桃大的小雏果,用手够一够,够不着,跳一跳,还是触不到。我开始兴奋了,这棵我名下的梨树结出的梨会是什么味儿,个头会多大?也就是 过后不久的一个上午,气温特合适,我在房内听到两声奇怪的鸟叫,啊呀,啊呀,原来是两只大鸟在不远的两棵树上互相联络等待,后来我回想,可能是鸟爸鸟妈,接着一群鸟从远处飞来像一团乌云落在梨树上,传来咔嚓咔嚓声,等我回过味来,走近梨树一看,连个梨毛也没有了。
我吃梨有多年,但能够直接从梨树上摘梨,我一生只有两次不会记错。第一次是在空军大院夜晚偷摘陈熙将军家的梨,是棵不高的新鸭梨树,结了几个梨果,头天晚上我去过,味道不错。这次,同去的杨鸿宾百米十秒五的速度跑掉了,我被陈熙将军不依不饶死死抱住,可庆幸的是这次偷梨给我的人生带来极为重要的拐点。2012年春节, 我回到了离别十五年的北京,联系到李强以后,李强再三约我见一面一起吃顿饭。大黑子听说后一定要跟去,用GPS满街找,从城西一直追到北京亦庄。
空军大院的孩子早早都知道我在写作,我也写过李强的老父亲李政策,到底写得好不好,形象是否高大完美,李强全家是否满意,我心中一点底也没有,万一这次饭桌上打起来怎么办,大黑子不顾一切地跟过来,也许他也考虑到这一点。李强见我来了,还是小时候或大院电影见过的板寸平头样,说了声,潘涌,走,吃饭,随手提起两瓶精装白酒,口子和古井,一盒大葱,又甩给同去的伙伴,让他们提着。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葱白一米长的大葱,时下北京人下饭馆都要提醒带酒带茶叶,不愿在饭馆挨宰,那么带大葱干什么。
亦庄啊,亦庄,是我从东大桥到空一所穿乡间小道偶尔路过的地方。如今,从地铁文化园站到李强家,又从李强家到饭馆,短短的一段路,我的皮鞋上落满了白土,我还以为是小时候的黄土,根本不是。天像倒扣了下来,强迫我呼吸着一股难闻的硫磺味。就在出李强家门的时候,我扫了一眼他的房间,黑色漆木家具上像铺了一张张黄纸,这就是李强的北京生活,怪不得他说,今天不见,明天就要去广州了。此刻我又想起那位万维写《远方净土》的上海老先生,中国政治可怕,生存环境一旦破坏更加可怕。
饭馆到了,是个不大不小的白墙庭院,看来单间早已订好,我们队伍直奔二楼了。潘涌,坐中间,李强发话了,我还没来得及谦让,大黑子李强一左一右把我夹在中间。服务员,拿菜谱来,快点,李强又发话了。我忙说,李强,轻点,这些服务员都是外地的孩子,比我们当年大不了多少,把他们吓着怎么办。我忙对进来的男女服务员说,别当真,看到你们就看到我小时候的样子。一个小伙子一溜小跑把菜谱送来了,李强又发话了,赶快把葱剥了皮切段,别少了,老子这几根葱比你这一桌饭贵。一听“葱”字我一哆嗦,都说别把自己当根葱,后来李强对我说,这是山东章丘最好的大葱,四百元一斤。那天我塞了一肚子,属于一咬就断不连筋的那种,一直琢磨着引进到我的老木屋后院,我种了好几年葱了,没有一根长得象样的。
老梨树的“梨”与李强的“李”是半谐音,李强是哥我是弟,我们差两岁。菜来了,我点的,全部是麻婆豆腐,京酱肉丝,古老肉,五十元以下的北京家常菜,李强说,点点儿贵的,我说不,我山水惯了。李强急急忙忙开酒,我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祝酒,庆祝我们儿童时就结成的友谊,李强举起酒杯就一口闷,情绪开始稳定下来了。我唱起了西皮流水:李强啊,你比我大两岁我怎么就不知道呢,咱俩在黄河滩那一年,你像大哥一样对我,不打架,不借钱。李强一听这话:潘涌,怎么说着说着就走板呢,那年我们从黄河滩到西安又从西安回北京,在火车站买包子的钱你还没还呢。我转过身来对大黑子说,看看这个李强,怎么这点破事还记着。李强又是一个一口闷,看来是好酒,自己先喝饱,我说正话了:当年都是我不好,带着老部长的儿子偷梨偷钱包,李强你也陪着我在黄河滩蹲了一年,要说犯事,李强你真没事。李强一声叹息,一年时光就没了,我倒觉得挺值的,要不然不知走坏成什么样。
空军大院也早就传开了,潘涌小时候说话结结巴巴,现在是中英双抡,没有对手,大家都想见识一下。我都开场两轮了,大黑子还没插上话,我看了看左手边的大黑子,酒不喝,菜不夹,满脸通红,一个劲儿地想往里挤,我当然不让了:李强啊,这事还真得感谢你老爸,当年安排我当兵,挑了个不南不北不太冷也不太热的蚌埠,让我干地勤又学习无线电技术。好像李强也感觉出来了,今天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还记着呢,好啊,潘涌,听说你现在是大学生了。接着李强说起他的当兵史,也遇到一次领导推荐上大学,要不然现在也是大学生了,后来空军没有同意,说兄妹俩一起进大学影响不好。我忙说你那玩意算什么啊,现在学名叫工农兵大学生,我是真正的七八级,自己考上的,喝酒,吃菜。
李强一看拿不住我,同我搭伙儿一起把大黑子往外挤:潘涌啊,把我爸写成空军大院唯一的三朝元老是你吧,我们早就听说了。李强不上网,但这些消息他还是非常灵光的。如何写好李强爸是我最拿不准的事,不能走形又要客观一下当时的情况。我纵观中国朝野政治史,谁也做不到,也不能给政治对手翻身机会,能不置于死地已经相当不错了。但文革因林彪事件出现了例外,包括邓小平在内的大批干部从57干校工厂农村原籍回到了北京,他们拖家带口在单位招待所里扎堆,只管饭无人搭理。我的胡同老兵小豆子当时是地安门一个小片警连邓小平家都能不打招呼就进,还张罗着给邓女儿找对象。我认识小豆子的时候已经快到一九八二年了,我听说了,直为他惋惜,小豆子,小豆子,你怎么连这点投资眼光都没有,一天到晚只知道蹭吃蹭喝。那年地安门又成立了一个派出所,负责邓家安全。
我记忆中李强老爸是个和蔼爱帮人办事的人物,小时候见过几面,每次都说,潘涌学习好,李强不好。林彪事件前后,李强老爸一直负责空军军务招兵工作,林彪事件后由副职变为正职,是他独具慧眼亲自安排张廷发的儿子小春当兵,那时张廷发还在招待所里住着。之后,中国遇到邓小平“二下”,历史又看到了张廷发独具匠心夜访台下的邓小平。就在中共高层华邓内斗的时候,华国锋邓小平同时信任张廷发,要求张廷发掌握住空军。这时的张廷发一不做二不休把空军司令马宁,副司令张积慧,参谋长梁璞,机要局长苗明杰,我爸,政治部主任王少江,一股脑统统轰出空军大院,唯独留下李强老爸一个。张廷发还特别下令,一定要把王少江夫人丁莉的户口迁出北京,经办秘书说,我们没有办法,丁莉的户口归北京市管。八十六岁的丁莉最近把话带给了我,让我找机会写进文章。丁莉阿姨是空军幼儿园主任,我们都是她看着长大的。
李强同安徽没有太多的血脉,但喝的酒都是安徽的,古井和口子,古井喝完了接着喝口子。李强喝高兴了,他心里十分明白,当时空军大院的老干部都在下,唯有他爸三上桃峰。李强开始了大侃,后来张廷发亲自找李强老爸谈职务提升安排,有两个选择,一是到漳州前线指挥部任主任正军职,二是到北空任副参谋长副军职,但文件可注明“第一副参谋长”,李家选择了北空。我曾拜访过北空的李家,六间大房配专业厨师,我还吃过一顿饭。酒都喝成这样了,该顺着说了,我说,李强啊李强,我到美国后才知道“适者生存”,你爸就是我心中的英雄,生存的榜样。我又看了看左边的大黑子,停顿了一下,不让他插话:大黑子李强,你们都听着,我来美国前买下了地安门帽儿胡同半个四合院,还在我的名下,这回看了看,成大门脸了;去年,我用在北京只能买一个厨房和厕所的钱在纽黑文买下一座百年老木屋,后院长满荒树野草,只有一棵老梨树接着几个果,后来还被鸟吃了。大家不知是听蒙了还是喝蒙了,好一阵没有声音,接着是大黑子满嘴“他x的”胡抡,我和李强抢着付款。
老梨树给我带来这么多的回想,不会有错,我第一次摘的是鸭梨,第二次在蚌埠机场摘的是砀山梨。梨还有一个谐音是“离”, 离婚,离开祖国,再往下写就离题了。
多少年了,一件往事一直在我心中萦怀。我和李强在黄河滩的时候,张廷发也在那里,当时应该不顾一切地看看他老人家,也许能改变一些空军后来的走势,现在看来,什么路线斗争,阶级斗争,都是蒙人的鸦片。张廷发翻身后把农场一个看花生地姓李的战士调到空军情报部任参谋,大院搞过一次机关参谋文字写作测评,人大教师打分,唯有黄河滩来的李参谋得一百分,他的文字能力最强。网上可以看到这个故事。
02/12/2014
大黑子的宝马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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