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馨馨
长途电话里母亲跟我说,邬伯伯去世了。是零六年十二月的事。
果然是这样。
三年多前,我从伯伯家告别出来。他亲自出来送我。军队干休所大院里整洁干净,路旁杨柳轻拂、泡桐唏挲作响,我左牵右拽地带着孩子们走着,伯伯的话传到耳边:“欣欣,不要再生了啊。”
伯伯又说了什么,我嘴里应着,似听非听,心里有些怅怅的。伯伯这是心疼我带孩子辛苦。
我的到来,伯伯是真高兴。“我这个人是人来疯。”他这样说,兴奋地溢于言表。 他不嫌孩子们吵。七岁的宝宝,中文不会说几句,要跟伯伯下象棋。棋桌上,宝宝煞有介事,伯伯高声笑着。两个五岁的双胞胎女儿,总是动这动那,一会儿也坐不住。伯伯的太太,李阿姨的身体不好,腿也有毛病,忙得一个劲地给她们拿吃的。想起十多年前死去了的父亲,我真希望自己有伯伯这样一个父亲,孩子们有这样的一个爷爷。我们在户外散步时,伯伯叫住一个手里拿相机的年轻军人,让他为我们照几张相,年轻人好奇,问我是伯伯的什么人。“她是一个象我亲女儿一样人。”伯伯说。
可我这样一个人,福份不够。其实几十年中,与伯伯见面并没有很多次,可他使我有如此亲近,尊敬和依恋的感情。对我来说,他是比其他的长辈都特别的人。如果当年我和他的儿子结了婚,我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家人,而现在,我只是个晚辈,一个已故朋友的女儿。一个远住海外,断了来往的人。我平淡地和伯伯道了别,忘了为他请的午餐道谢,拉着孩子们转身走了。 奇怪地,我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伯伯可能在后面看着我,这又不是最后一次见。一面心里又想,山隔水远的,难道这是最后一次?
我六岁那年文革开始,两、三年下来,运动不仅不减弱停止,反而越来越厉害,涉及的人越来越多。父亲被揪出来,经历了批斗,住牛棚,母亲在单位也是被揪斗,还被关在监狱里了一段时间。在我们住父亲单位宿舍大院,批斗父亲的大会在那儿就开过两次,家也抄了两次。打倒我父亲的标语,写得家门口,大街上到处都是。我成天担心同学看到,学校里知道。担心父亲因为受不起压力自杀? 裁吹模Ю镆?br>经有人自杀了。我家三口人,生活在孤立无助,令人窒息的环境里。(当然,我也不把一切都怪罪文革。凡事有因果,也不是所有的无辜的人都会成为运动的对象。)
一个春节,家里来了客人,伯伯穿着军装。他带着一个大眼睛、慈眉善目的阿姨,一个大我四、五岁的高个子男孩,还有一个与我年龄相似的女孩,全家来看望我们。这对我们,真如久旱的甘霖、雪中之炭火,父亲兴奋激动得不知如何。而后多年,他还多次带着骄傲和感激提到伯伯一家的来访。他说,当时的处境,没有人愿意和他接近,而伯伯竟带着一家人来看他。
伯伯和父亲的来往,可以反映出伯伯交往广阔,平易近人。
父亲出身北京郊区贫民家庭,四五年参加解放军,算是抗日干部。因为他生前对当年的事讲得很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参加过战役。(但知道他曾经因为玩枪走火,把一个战友的腿打伤,当时吓得昏了过去的事。进军西藏是去过的。有照片为证)。他参加过部队的文工团,练过唱歌。因为没有什么音乐天分,又改学摄影,跟着从苏联回来的苏伯伯(当年广州起义领导人苏兆征烈士之子,周总理的干儿子)当助手,后来成了一个很好的摄影师。他们的部队应该是属于北京军区的,他和几个战友年都是当年北影厂长汪洋的部下。他们后来归到地方,他工作的新闻电影厂属于文化部。他主要的工作是拍摄国家领导人的外事接见,出国访问,党政会议,还有一些党政、国家领导人生活资料片等。文革开始时,父亲还因为拍摄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在拥挤混乱的场合,腿部被主席和总理的车一前一后挟伤。不久,他就被揪出来,成了反革命分子,假党员等。一次在批斗会上,头部被一个造反派踢伤,造成脑震荡,经常头痛。
伯伯的历史和处境其实与父亲很不同。伯伯的回忆录里有很完整的介绍。他是山西忻州人,从小父母双亡,因为不堪忍受收养他的堂伯父的虐待,三七年底,不满十一岁的他独自逃出家,流浪中,辗转参加了晋西八路军领导的军队,和日军打过仗,负过三次伤。四五年,从前线被调到延安,从事中央保卫部门的工作。从周恩来院外的哨兵,毛主席警卫班的战士,到建国后成为金日成、赫鲁晓夫的访问时的卫士长。从文革初进驻钓鱼台,负责包括陈伯达,“中央文革小组”等保卫工作。后来在所负责的钓鱼台国宾馆里接待过基辛格、尼克松。因工作关系,跟江青打了? 嗄?br>交道,受过不少刁难,又险些卷入政治斗争旋涡。后来还亲自参与抓捕“四人帮”的行动。他还是周恩来逝世前最后想见的人。他见证了许多政治斗争,最后又为政治所累,受过委屈,又提前退出工作岗位。伯伯的命运,起伏跌宕,非比寻常,他的作为,充实丰富,可圈可点。
在我最初认识伯伯的时候,应该是他在钓鱼台工作的时候。父亲曾为中央领导外事活动摄影,和伯伯在工作场合认识,伯伯等于是父亲的领导。他当时的身份,与父亲是有很大距离的。当时文革残酷斗争,是不会触及到他们这样的人的。他们的政治斗争和生存危机,与父亲的不是一个层次。
当时我是不太懂这些的。我只是真心地喜欢这家人。特别是伯伯。他中等身高,一身整洁的军装,浓眉,笑眼,高鼻,鼓脸,给人一种温厚的感觉。说起话来声若洪钟,一口浓重的山西口音,把我的名字“馨馨”叫成“星星”。其他长辈,往往无视我这样年龄的孩子,而他总是亲切地叫着我的名字,跟我讲话。他的慈祥,在那个冷竣的年月,更是让人感到温暖。我小他们的女儿一岁,他们要我们交朋友,还邀请我去他们家玩,晚上就住在那里。
他们家在钓鱼台的干部宿舍楼里面。在那时,那么好条件的楼房不多,房间宽敞明亮,厨房浴室俱全,全天都有热水供应。我可以好好洗热水澡。伯伯的女儿,性情安静,十分随和。那个哥哥,长得高大挺拔,眉眼英俊,不大跟我们讲话。我们两个女孩儿缠着他玩时,才答应跟我们打牌,但他总是赢,赢了时就说“洗牌、洗牌,劳动、劳动。”我们还是很开心。后来不久,他就当了兵,穿了军装的他,更英俊了,让我很羡慕,也觉得他高不可攀。
他们的生活很简朴,饮食也很简单。阿姨是山东人,但炒菜时按照伯伯的口味放醋,刚吃时有些酸,但后来也觉得很好,青菜变得很鲜脆。
逢年过节时,我也会去伯伯家玩。一次,我跟去参加一个军队办的春节联欢晚会会。我们坐在一个大礼堂里,到处是军人和家属,演出开始前,领导同志入场,我随着大家鼓着掌,看见几个领导模样的人走入会场,前面是汪东兴,我是知道的,他后面就是伯伯。我当时不知道伯伯是什么级别的。爸爸说他是八三四一警卫团副团长,我想他应该是个团级干部。后来爸爸说抓“四人帮”,伯伯他们是有份的,我还认为是夸大。后来才意识道,中央警卫团团长与? 话嘁庖迳系耐懦げ灰谎?br> “四人帮”倒后,我上了大学。伯伯的位置也变了。他从中央被调到安徽省军区当副司令员。他们家也搬出了钓鱼台宿舍。他这时来我家,与朋友们见面,讲话时仍是笑声朗朗,但谈起调动时有些低落,表现出有些失意。我不解,到大军区当司令,不是更好。爸爸说,这些和我解释不清。我才意识到,国家改朝换代了,这就是一朝君子一朝臣。也许是那时,伯伯开始喜欢钓鱼。他给我们看了一把钓鱼竿,深红的木干,一节节的可以接在一起。他说这是甩竿。我想,有一天我有了钱,一定给伯伯买一付好钓鱼竿。
伯伯家的那个哥哥,从部队退伍回来,参加了工作。他变得似乎更高大,而且体格健壮。我们见过几次面,他还借书给我看。他不象我印象中那么骄傲,但我们之间似乎也没有什么可谈的话题,后来连见面的理由也想不出来了。年少时曾向往,将来嫁给一个象他那样的英俊的解放军。而这个幻想,也如同其它许多美丽的梦一样,苍白地消失了。
我八十年代末出国去了澳大利亚。十多年后,我的生活改变了,我的国家更是改变得让人有隔世之感了。再见到伯伯,和伯伯交谈,我知道会有分歧,但又难以抑制想谈点什么。文革的产生,毛泽东的评价,当然是最敏感的问题。不想和这个一直在中央的内部工作的人发生直接冲突。我装做偶然地谈到李志绥。伯伯说,李志绥这个人他在干校时打过交道。他是一个没有骨头的人。开个批评会就把他吓得要命,一副忪相。这样的人写的东西,可信度不会高。伯伯又说,你想想,毛主席那时有多大年纪了。五十年代就有六十多岁了。他的身边又有很多的工作人员,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我又说,那么文化革命呢?他没有责任吗?(我想起了一次次的运动,反右、镇反时我还没有出生,但后来的事我记忆犹新,反修防修,造反有理,揪出“走资派”,打倒“一小撮”,铲除“封、资、修”,清理阶级队伍,到后来又“批林批孔”,“儒法斗争”,“批右倾翻案”等等,一批批人被整,被抓。做学生的我们,也会跟着搞,整老师,整自己。) 伯伯说,文革是错了。但开始时的确是为了反修防修。“你读过‘九评’吗?当时面临着多大苏联的影响和压力。如果不搞,就要修了!”伯伯又说,后来运动发展到了失去控制的地步,是谁都始料未及的。阿姨在旁边,这时忙给我递眼色,轻声说:“你伯伯有血压高,他不能激动。”这样,关于政治的谈话,就这样结束。我转过话题,问伯伯有没有写回忆录。伯伯说有,马上就找出一本,回忆录的标题是:[[红色警卫_中央警卫局原副局长邬吉成回忆录]]。伯伯在扉页上写上“韩澎小女存阅留念_邬吉成二零零四年十月”。我又问,是不是所有的事都写进去了?伯伯笑了,说,当然不是。
不能和伯伯谈很多了,但我相信同伯伯绝对不是那种完全谈不来的那种。我其实是感触很多的。在我们之间,有历史造成的一个代沟。但善意、良知、通达的个性,可以轻易地搭起一道道的桥梁。后来读伯伯的回忆录,更看到了,伯伯不但有过人的记忆力,清晰的思路,他看待事情还很独立豁达,既忠于组织和军人的职守,又有历史客观的高度。书里写的事既有趣,又有纪实的价值,我受益良多。
战乱多难的时代,造就了伯伯和父亲他们一代人,他们为了理想而生活,而工作,而受苦,而受不平的对待,而他们中的多数人,仍旧怀着一样的理想,和同样的思想方法。而我们这一代,受的是理想教育,经历过无休止的政治运动,我们却放弃了父辈的理想,认识到人的尊严和权力,自我的价值,是更可宝贵的,是更要为之奋斗,为之追求的。我们成为自私的,实际,反叛的一代。两代人之间,无可避免地,有全然不同的见解,有难以相融的观念。老的一辈看我们,会认为我们是没有理想,不懂历史的。我们看他们,认为他们头脑僵化,是时代的牺牲品。
为了理想,他们奋斗过,牺牲过。而结果是,后代们把他们从精神上,成果上都否定了。是非曲直,功过得失,道义良知,难道历史的真实是一代的主流总是被后一代的主流否定吗?也许正是。每一代都有其不同的历史使命,和与之相应的道德价值观。每个人也有其独有的命运和世界观。就我自己,一个只为自己活着,更离开了自己国家的人,但对长辈们报有尊敬和很深的感情。离开了中国,给了我们从全新的角度看世界的机会,然而,也使我们对世界产生更多的困惑。角度越多,困惑也就越多。不记得谁说的,历史不是苍白的。再有,历史也不是一条线,不是一个平面。历史是多层面,多空间的。象大海,象山峰,都不确切。它给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和内心都刻上不同的痕迹,印上不同的烙印。
我发感慨似地对伯伯说:“这些年,世界的变化真是快。”
伯伯也同样地感慨道:“是啊,“长江后浪推前浪”嘛。”
伯伯的爽快、积极的态度让我感到安慰。他看到了,逝去的,现在的,还有未来的,不就象长江的流水,一浪推过一浪吗?
看来伯伯心境开朗,晚年过得很幸福。参观伯伯的家,一切都很好。宽大的房间,厨房、卫生间设备也很好。平时伯伯、阿姨还有一个小保姆在。伯伯的女儿有时也回来住。学校放假时,伯伯的孙子也来住。伯伯对我说:以后你回国,也过来这里住,这里房间多,方便。
伯伯给我看了一些照片,他的儿子,媳妇,女儿,看上去都很好,孙子已经长成一个高大的小伙子。他还有很多同朋友一起照的相片,其中也有不少是年轻人。看来伯伯还是喜欢结交朋友。他给我看他的书房,他写的字。别看伯伯是军人出身,多年不断的学习,使他的文化素质很高,他的毛笔字写得很漂亮。我欣喜地向他要到几幅字,说要挂在我家里。伯伯叫我去琉璃厂去一家店去裱,说向他们提到伯伯的名字就会给优惠。(我把它们带来了澳大利亚,等我家房子装修好了,我会挂上去的。)
我建议伯伯出国看看,如果能来澳大利亚看我们多好。伯伯说,以前的工作性质,不能允许他出国。也许等到若干年以后,他就可以得到出国的签证。
若干年还没有到,伯伯就去世了。他没有再给我一个去看望他的机会。我零七年十月回国时,因为安排紧,没有跟伯伯家联系,所以连伯伯去世的消息也知道得这么晚。妈妈说,伯伯的病开始时是肺炎,医院没有及时用药,给耽误了。这让人心里更加难过。伯伯应该没有过八十岁寿辰。
我想对伯伯说:天上又多了一个我爱的人看着我,我会好好地生活的。
二零零七年十二月-零八年三月于澳洲悉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