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虧地球上有個美國《四》餘生無憂
永亮是我的另一個安大同學。如今誰都明白,如果沒有互聯網和微信,在城市遭到大拆洗以後,我們中國人想找到過去的朋友比登天還難。我找到永亮是一道美麗的巧合。那天我在中國修車行里聽李老闆與顧客閒聊,顧客說上海話,言語中流露出與安徽有某種聯繫有朋友在那裡學過英語,我想起永亮,上海人,與他年齡相仿,從上海來合肥學英語。我即刻插話,我有個上海同學叫永亮,你們認識嗎?這位顧客說,太巧了,認識,還是好朋友,永亮在德國,每天與他郵件往來。
永亮終於找到了大部隊,連續好幾年他都特別興奮。可能我倆在海外站穩腳跟的背景有些相似,他開餐館,我開小酒莊,所以談起話來,不投機,沒有半句多。我們都長期在海外,從語言角度說,永亮的難度比我大,他需要熟練掌握德語;從成人生活角度看,我的難度要比永亮大得多,永亮是夫妻從上海到德國,我一直單槍匹馬;從哺育海二代的角度看,我倆都獲得了巨大成功,似乎永亮的業績更輝煌些,永亮把一個不上大學的海二代直接送上了2014福布斯青年創業頭榜。永亮讀了《老松樹》後,尤其喜歡結尾時東明那段《女兒歌》,餘音繞梁,情不自禁改寫了一遍,寫進了他,也寫進了我:
雲兒移,雁兒飛。滿目雲霞美人驕,影兒水上漂。
星兒明,月兒亮。老木屋主心不寧,撫罐在前廳。
江兒長,路兒遙。獨自駕舟帆不揚,昂首離了家。
蕭兒幽,琴兒悠。樂聲游游音不休,似夢千里游。
詩寫到我那個時代變成了“詩言志”, 儘是些刀槍馬棍紅旗飄,但是六十歲的東明寫出了嘰嘰喳喳的女兒詩《長相思》,說明我們又繞到了中國好詩回歸良性散發的軌道,首句一定要寫一點天和地,鳥和雁。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是名句;天高雲淡,望斷南飛雁, 也是名句;千山鳥飛絕,萬跡人蹤滅,雖然那個“鳥”字不好聽,但也流傳下來了。東明寫了,雲兒高,雁兒高,永亮看完馬上回音說,那女兒詩挺有意思。東明理解人生, 永亮理解我,理解我們的生命在一點一點地回歸,看過滿目雲霞滿目秋黃後,一切只是個影兒水上漂。
電影是美國發明的,一百多年了,從無聲到有聲,從黑白到彩色,一直抓人類的眼球,為什麼呢,因為有動感,不信,再看看一百年前的電影,也一定會從頭看到尾。會寫詩一定會寫動感,好詩也好在有動感。詩人最聰明了,在北方,把自己寫在馬上,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後文革時我父母離開北京到西安,我第一個反應是,雪擁藍關馬不前。在南方,把自己寫在船上,可大江東去,也可朝辭白帝彩雲間,我想去揚州看同學鄧清,多年在心中翻來覆去的是一句:夜半鐘聲到客船,揚州到了。對“船兒水上漂”, 永亮只是“形”改,影兒水上漂, 而“魂”不改,說明我們在傳承中國的古文化。
好詩除了有“動”還要有“靜”, 為什麼這樣呢?因為這是規律,陰晴圓缺,黑白宇宙,要不然就會回到我那個時代刀槍馬棍式的寫法。我寫過很長的《過客系列》,一位過客夜宿一地,不論是古代住寺廟,還是現代住旅館,都會有睡不着覺的經歷,離開家,男女都會倍感孤單,東明體會到半夜睡不着,起身,抱琴不彈,聽窗外雨聲。通過互聯網,永亮對我了解得稍微多一些,改成了“捂罐在前廳”。為了讓大家更好地理解,今天我特意數了數家裡的罐子:四川泡菜罈兩隻,東北大醬缸一隻,東北酸菜中缸兩個,梅乾菜醃罐兩個,製作臭豆腐大瓶一個,米酒桶兩個,米酒罐十二個,納豆罐一個,制米醋大瓶一個,奶酪桶一個。我解決“人不寧”很簡單,半夜醒來睡不着,舀上一大碗米酒,用微波爐打熱一下,喝下;兩小時以後又醒了,起解,再來一碗;天放大亮了,再起解,再喝一大碗,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北京有鐘鼓樓,外地有雞鳴寺,老百姓有半夜雞叫,都是在沒有鐘錶的時代,提醒人們不要睡過了,因為江兒長,路兒遙。我在美國生活多年了,除了正常上夜班的,什麼人在美國起的最早呢?最近要不是老木屋在換屋頂,可能不會有人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我曾經思考過是做甜點的工人,他們是清晨兩點上班,上午十點下班,出爐的點心正好趕上各類餐館咖啡店的早餐午餐和晚餐,可又一想,這個行業人數不是很多,不太具有代表性,因為再早一點就算大夜班了。
我開小酒莊一部分財源是來自美國的建築裝修工人。每天下午三點半左右,會進來好幾個五大三粗的美國人不問價地買酒,一瓶啤酒加一個小高度酒,小酒莊這時這樣賣酒是百分之百的利潤,有時還要更多。我的小酒莊多年風雨吹不跨潛在的支柱在這裡。美國本土工人喜歡加入工會,交會費旱澇保收,因為美國工會可以拿到政府學校大工程,小時工資為三十五到四十五美元。這些美國正規軍住址分散,但機動性很強,他們習慣清晨四點鐘起床,要洗個澡做杯咖啡等老闆電話,之後開車奔向百里之外的工地,六點半準時開工。我喜歡刨根追問到底,傳統的美國工人這麼早起來吃什麼?他們會習慣性地開到一家村莊路口便民小店,這些小店都是五點半準時開門迎候最早的客人。客人都是買一杯咖啡,買一隻熱狗,再買一份當地當日報紙,時間緊,趕路,時間富裕,坐下看一會早新聞報紙。
除了為工會而干的美國建築正規軍外,美國還有一大批建築修理行業的散兵游勇,他們大多數由新移民組成,說本國語言,中國人也有不少在裡面。對於這些人來說,能攬到活的老闆就是他們的上帝,相當於有奶就是娘,我的美國酒客Ray就是其中一個,後來他成了老木屋的主承包商。我問Ray, 美國工地老闆都是幾點鐘起床? Ray說, 五點準時要起,一定要洗個澡,五點半給各個工種的工人打電話,六點半到工地集合,七點一定要把活幹起來。我又問,現在有手機,原來怎麼聯繫? Ray說,工人家裡早早地就裝有電話,他們那時也起來了,等老闆的電話。我又問萬一老闆出了家門怎麼聯繫,Ray 說,找公用電話一個個撥。再早,沒有電話的時候,工人和老闆怎麼聯繫?連五十七歲的Ray 都說不知道。
正常的雞叫一般是天蒙蒙亮的時候,公雞感覺到了光就不由自主地叫了起來,半夜雞叫則是人為操縱。美國東部天蒙蒙亮的時候是四點鐘,美國建築工人長期習慣於這時起床也是在服從一種社會規律,早早起床出門可以避開交通高峰,早早開工能充分利用大自然的光線,早早收工又能長期避開下午炎熱的太陽,美國的太陽像嘴裡冒火的巨龍,把我菜園裡的菜舔幹過好幾次,能把汽車裡的雞蛋烤熟。我又好奇地問Ray, 臨時需要人手怎麼辦,又有剛出監獄需要找工的人怎麼同老闆聯繫?Ray說這些人每天早上五點到政府開的職業介紹所登記排隊,老闆六點鐘到那裡拉人幹活。Ray 說,他幫助過很多這樣的人,早上幹活,收工時發錢。
除了訂合同收款以外,所有的老木屋屋頂更換準備工作全部由Ray自己完成。他跑來跑去好幾天,訂木板,訂瀝青瓦,訂廢料垃圾箱,觀察天氣,決定開工時機,千萬不能屋頂打開了,遇到一場暴風雨。據Ray說,美國修屋頂的工人為牙買加人最好,他們一般都為大屋頂公司干,我見到Ray的工人是奧瓜多爾人,Ray指着他們說,看他們爬屋頂就像松鼠一樣,絕對不會掉下來。我是個愛上廁所的人,每到一地都先查看廁所位置,那天我仔細觀察工人,發現他們上了屋頂就不下來,鏟舊瓦,修補,好幾個小時過去了,還是不停手“帆不揚”。我問Ray到底是怎麼回事?Ray說,他們都是訓練有素,早上不吃飯不喝水,四小時以後有半小時午餐休息喝水上廁所,小屋頂三人一天就完。Ray說,他見過十四個牙買加人修一個巨大屋頂一天完成,基本上也是美國記錄了。
舊屋頂剛鏟了一半,有天窗那面露出了一個大窟窿,整個天窗周圍已經爛穿,Ray 看到以後一個勁兒地搖頭,他當機立斷,屋頂停工,工人回家,因為預報有雨。Ray 親自上陣用木板七合板修補那個大窟窿,兩個美國黑人在一旁當助手,所有修補工作也必須在下雨之前結束,再在上面蓋一片大塑料氈防雨。一個胖黑人在地面聽Ray招呼,他有一個小收音機,時常“樂聲悠悠音不休”。當初我買老木屋的時候,永亮第一個提出了反對意見,理由是百年老屋,修起來會非常麻煩,可是不知為什麼我一見到老木屋就像觸電一樣,隱隱約約看到了我的歸宿。
我開小酒莊十七年,一部分重要財源是賣彩票,按每張彩票百分之五抽頭,早幾年我一年可收入八千美元,加上賣煙,足夠付房租。美國彩票分機選和紙型刮刮樂,機選彩票最著名的是美國人和中國人熟知的“勁球大獎”(Power ball),早先每張一美元,現在改為兩美元, 誰都知道,一旦中獎一次可拿到上億上千萬美元。幾乎所有起早貪黑的美國人包括很多中國人都願意時不時地買一張,有時聯合起來買幾十張上百張,圖個什麼呢,圖個希望,一旦中獎,終身無憂。我早就知道賣這種彩票最多的店也是早早開門的加油站和路邊的便民小店。我是日上三竿才開門,所以只能賣個尾巴。
談到紙型掛彩票刮刮樂,從一元到三十元的彩票改頭換面不知多少次了,唯有一張名不改價不變三元一張,叫“Win for Life”。如何讓大家理解這張彩票,我先要說明,它不如“勁球大獎”壯烈,獲獎以後不會立刻辭職買豪宅買遊艇,接着是離婚心臟病,它是不聲不響每月穩發五千美元,直到生命停止跳動。我反覆在網上徵求專家意見,又根據我個人的生活經歷,把它的中文定名為“餘生無憂”。由於這種彩票平靜中有驚雷,最近又發行了一元張,一旦中獎,每月兩千元;五元張,一旦中獎,每月七千五百元;十元張,一旦中獎,每月一萬元。我曾賣給一個九十二歲的美國老太太一張“餘生無憂”五元彩票,過了半小時她又轉回來退給我,要求換另外一張五元的,說賣錯了,她說她滿打滿算還能再活五年,沒有太多的時間了。
開店十七年,我沒有買過一張彩票,為什麼呢,因為我一直覺得我的智慧和能力要超過幸運。開店的第一天是這樣,十七年後的今天也是這樣。我每天都要數身後的腳印,淺了我加深,歪了我走正。我的生命就像我每天提着一個小籃子一樣,不像美國兒童在尋找父母藏好的復活節彩蛋,而是在夠天上的五顆星星蛋,美國人說的幸運之星:自己的健康,優秀的子女教育, 一座帶花園菜園的房子,穩定的收入, 每天賣彩票等着與中獎人分紅。我每夠到一個都要裝進籃子裡藏好。
又到文章要結尾的時候了,永亮怕我羅嗦,不着重點,特意發來了杜甫的《江村》,也是一樣,杜甫先寫“動”,梁前燕,水中鷗,接着“靜”,避開政亂,餘生無憂: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鈎;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復何求?
東明又來了,我說她的詩賽李白,按周宇馳的兒子周向陽的話說,有我們在,沒有現在年輕人什麼事:竹馬寫三竿,青梅畫獨帆。返京聚四友,歲末暢語酣。春風臨北海,秋雨染香山。日月催人老,誰憶當年歡?
04/28/20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