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浦
晚上九点,飘着毛毛细雨。我和儿子Star出去散步,肩并肩边走边谈。这次不像平常晚饭后的散步, 因为只有我和Star,没有Star的小妹妹和妈妈。自三年前Star从北京回温哥华与我们团聚以来, 他的心还从来没有如此贴近我。他认真地建议我做深呼吸以便止住打嗝,他还兴奋地告诉我,在学校他多么喜欢数学和足球。我欣慰地对自己说:“我的儿子又回来了。”
离Star六岁只差三天,一个闷热的下午,我和妻子托一好友把他带回了北京跟他姥姥和姥爷一起住。Star的妹妹Sophie几个月前出生了,这让我和妻子忙得一塌糊涂,因为我们移民到加拿大才三年,所有的事情都还悬着没着落。后来回想起这件事, 我们说Sophie的出生是个‘美丽的事故’,不过当时Sophie的到来并不那么‘美丽’, 实际上是沉甸甸的和令人忧郁的。那时候,我正在拼命地赶写我的博士论文, 忙得没工夫叹息, 因为奖学金眼看要截至了。今后的日子还不知该怎么向一家大小交待。
Sophie的降临理所当然让我和妻子把更多的心思和关爱转向她。尽管遵照妇产医生的建议,我们以Sophie的名义给Star买了玩具熊礼物, Star有时仍难于忍受Sophie的哭闹, 尤其是对自己得孤零零地一人睡在沙发床上闷闷不乐。有一次,Star指着哭闹的小妹妹对妈妈抱怨说:“妈妈,你怎么把她给生出来了?我才应该睡在那张床上。”记不清我和妻子搜罗出什么冠冕堂皇却无说服力的理由应对, 反正情该如此,理该如此, 别无选择。
Star在北京读了三年书。在北京Star享受了很多姥姥做的美味佳肴。他成了姥姥家的小皇帝。不过Star在学校勤学好问,功课很好,是块读书的料。他还经常参加合唱队演出和英语竞赛。每个星期我们都给他打个电话,跟他聊天。我和妻子注意到他的汉语进步十分明显;我们特别爱听他稚嫩而标准的普通话朗诵。那大概也让我们想起自己的学童生活。
Star在北京的三年中,妻子和我分别地看望过他,但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们发觉Star与我们之间悄悄地拉开了一种微妙的距离,虽难以形容,但的的确确在那里。这不由地使我们黯然和无奈。
物换星移,三年过去了,我们家发生了很多变化。我参加了若干象集贸市场一般热闹的北美学术会议-面试‘一锅烩’,但老是乘兴而去,空手还乡。好在只要北斗星尚在,还有方向,衣锦还乡的心就仍跃跃欲试。换了两份短工之后,总算找到了一份称心而稳定的工作,就是在温哥华的一所大学里教书。我们的家庭也终于安顿下来。
说来也巧,就在Star九岁前的第三天的那个凉爽的早晨—距他离开加拿大整整三年,他由姥姥、姥爷陪同回到了加拿大。Star这次回加(家)就像重新移民一样,他对温哥华很陌生,对什么都很好奇。他很喜欢温哥华的P.N.E. 、海滨拾贝和全家野营,也特别喜欢这里的正宗Pizza。
在Star来的头两个月,他说在学校他只喜欢数学课,还说他多么希望能听懂同学们说的笑话。我对他深为同情,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嘛—在渥太华读书时我品尝过那种言语不灵的滋味。随后的几个月,Star每天放学后,我就帮他补习英语,从熟读、背诵《小红帽》开始,每天一页。第一学期对Star虽说颇为艰难,但他学得还不错。不过Star还要面对和适应已经能跟他抢玩具和争宠的三岁多的妹妹Sophie。他们两个争宠好似植物争取阳光。可惜我和妻子都不是太阳。我们还需一点一滴地学习‘育子术’。可不是嘛,爸爸妈妈不是生了儿女就成就了爸爸妈妈,而是学出来的,做出来的。面对他俩的争吵和争宠,我和妻子常常感到束手无策,在多数情况下则诉诸于对Star的简单责备:“你已经长大了,是大哥哥了,你应该给妹妹做一个好榜样,你应该让着小妹妹。”当然,这样的责备效果不好。Star呢,即使口服,心里还是不服。他的表情比他的话更能说明一切。
跟一家人散步Star是老大不情愿的。即便同意了,他还想骑单车,与我们保持一段距离,或在前面,更多的时候是把我们落在后面。事实上,他与我们并没能同‘步’而行。我有时埋怨道:“Star, 散步就是散步,骑车不能算散步。”“那我就不去了,”Star会嘟囔着说。我心想,他骑车总比呆在家里强,弄不好又是看电视玩儿游戏什么的,所以就说:“好吧,好吧,你随便吧。”不过他骑车的时候我几乎没有什么机会跟他聊天谈心。
我发觉Star好像希望我对他单独的关注; 我也渴望他的心贴近我。可能我不自觉地过于关爱小Sophie。 每次我邀Star去游泳,他会先问妹妹去不去,如果妹妹去的话,他就会找出五花八门的借口不去。对Star来说,适应这个新的家庭环境要比适应新学校的生活来的难得多。如何面对Star也是对我的一种挑战。
后院的小树林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一对儿啄木鸟来这里安家、繁衍,而后又飞走了。寒来暑往……就这样三年悄悄地滑过去了。
“你好Sophie!”是我每天一进门对Sophie的问候。Sophie总是乐呵呵地回应:“爸爸你好!”不论她当时是在画画还是在干别的什么。当我看到Star在一旁,就急忙转向Star:“你好Star!”不过似乎已经有点儿晚了。Sophie春风扑面般地涌过来给我了一个拥抱,而Star则从眼角瞥过来,酸酸地。 我对此毫不在意,直到有一天妻子对我说:“你为什么不给Star一个拥抱?”说着, 妻子把Star揽在怀里, 好像是在补偿。我沉默了片刻, 然后对自己重复着妻子的问题:“对呀,为什么不给Star一个拥抱?”可是我又想,他已经十二岁了,按中国的属相,转了一圈儿了,应算一个大孩子了。我好像不记得自己十二岁时被大人拥抱过。在中国的传统家庭, 父亲与长大的儿子拥抱总好像有点别扭,不好意思。
一天下午,我正在一楼书房读书。突然Star和Sophie在楼上吵架了。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反正Sophie开始哭了(哭有时是她解决问题的 ‘杀手锏’)。我噌地一下窜上楼, 不问青红皂白,对着Star嚷道:“你怎么又把妹妹弄哭了,你以为我听不见,不要自作聪明,我全都听见了!”也许我声音太大把Star惊呆了,也许他觉得太委屈了,所以他根本就没有试图辩解。他转过身,几乎是跌下楼梯的,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慌忙赶来的妻子埋怨我:“你根本就不问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就瞎嚷嚷。”说着就追了出去。Sophie虽说脸上还挂着泪珠,不过已止住了哭声。她以为自己闯了祸,怯怯地对我说,“爸爸,哥哥没有打我”— 想必是在为哥哥说好话。
我呆在那儿, 刚刚意识到Star的姥姥、姥爷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我。我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搞糟了,搞砸了,就好像是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随后的几天很难捱。我从早到晚都不吭声,吃晚饭时也不例外。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我是不是对Star太粗暴了?我是不是对他太过分了?我一直在想我是该跟Star道歉呢,还是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呢?这真是让我头疼的问题。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这个问题变成一块大石头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上。我作为爸爸怎么开口向儿子道歉呢?向儿子道歉似乎有悖于中国传统家庭的等级观念,而这种观念至少在我儿童时代我的家庭和所在的小城市依然顽固。爸爸不应该老是正确的吗?爸爸难道一定总是正确的吗?!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去参加Star的家长会。Star的老师微笑着欢迎我的到来。她对Star大加夸奖:“Star是个杰出的学生,他不光学习出色—他是全班最棒的数学家,还乐于助人。他有全班最迷人的微笑和一副美妙的喉嗓。他还颇具幽默感。”我能说什么呢?我配说什么呢?我只好敷衍几句就匆匆告辞了, 生怕呆久了沉重的心情会出卖自己。 愧疚感抓挠着我的心。我决定必须向Star道歉, 请求他的原谅。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我很紧张,拿起筷子又放了下来, 又拿起来又放下。我的手有些颤抖,吱吱唔唔,好像有东西卡在喉咙里。到最后我终于鼓足勇气对Star说:“呃,Star……你老师说你是个优秀的孩子。”Star仍保持沉默。“我。。。对不起那天我对你太过分了, 可……可不可以原谅我。”我的声音变得沙哑了,眼泪也涌了出来。
这可能是Star第一次看到我流泪,他低着头,却又犹豫是看着我还是盯着地板。接着我听到他的抽泣声。Sophie也在旁边哭了。。。。。。
******
已经是晚上九点了,我在打嗝。Star问我:“爸爸,我能跟你去散步么?”我说:“是不是有点儿晚了?” 可是刚说完就觉得后悔了。Star接着又说:“没事,不晚,我回来就睡觉, 而且散步可以治你打嗝。”
就这样我们轻轻地关上门,肩并肩走进谧静的街道,沉浸于清新滋润的细雨之中。 。。。。。。
回到家,突然一种冲动袭上来—我要拥抱儿子!这一次, 没有挣扎,也没有窘迫,我深情地把Star拥在怀里:“晚安,儿子。”
“晚安,爸爸。”Star幸福地回应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