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浦
一个初夏的午后,温哥华的天空晴得透彻无云,与前一天毫无两样。我打开信箱,从大小不齐的广告里检出一封信,信封较大,有些破旧,仿佛经过了许多的辗转。寄信人的地址不禁让我吃了一惊:联邦政府 x x 监狱!盯睛再看,没错,是寄给我的。
怎么会收到一封来自监狱的信?
从5年前开始辅导A大学一门远程教育哲学课程以来,我除了每天上网检查回复学生的Email以外,还多了个习惯,就是每天去信箱取信,查收学生寄来的作业。在Email普及的北美,通过邮局寄作业的比例很小;这一小部分学生大多由于种种原因没有上网的便利。与Email联系相比,这些邮寄来的作业,从学生那边蜗牛般一路上爬过来,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我必须尽快批改,以便它们早些上路,再慢慢爬回学生那边去。
我下意识地掂量着那封信,把信封翻过来,看见背面写着一行小字,工工整整的:“这封信是寄给我辅导教师的作业,请不必开封检查。谢谢。”---没什么可怀疑的了,信一定是我的学生从监狱里寄出的。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取出信。的确是一份学生作业,还照例附有教师评分单供我填写。
辅导这门东西方比较哲学导论5年来,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学生: 有农场主,有高位截瘫的残疾人,有大学生理系的教授,有加拿大驻海外的士兵,还有客居中国和日本的加拿大人,等等,等等。可碰上监狱里的犯人学生,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没想到,在加拿大监狱的犯人也能注册学习大学课程。更纳闷的是,这个学生怎么不学点实用技术课程-将来出来重新做人也好有点实用技能,为什么偏偏要学哲学呢?
寄来的作业是一篇小论文,题目是“论苏格拉底的灵魂和肉体观”。文章先叙述了苏格拉底的观点,接着加以评价,大意是说,苏格拉底贬低甚至谴责肉体和物质欲望,而高扬歌颂灵魂,这未免偏颇。人毕竟是动物,脱离肉体的所谓解脱是一种奢谈,如海市蜃楼,美丽而虚幻;重要的是对肉体和物质欲望的转化和升华。文章比要求的略短些,却有些见地,没有照搬照抄,人云亦云。这又勾起我的好奇心: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学生呢?从行文的风格和语气看, 作者(Peter,化名)大概得有四五十岁。可是,他的身世如何,他又因何罪入狱。这些我都想了解,但都是隐私,不能问。
仿佛有一些猜不出的谜语,而谜底又不许揭。
回信中,我还是忍不住加上一张便条,写上:“尊敬的Peter先生,贵文已
改判过,请查收。 你的求知精神值得鼓励。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完全出于好奇)
我很想了解你为什么上这门哲学课。祝好!李老师。”
Peter的回信是手写的,很短几句:“尊敬的李老师,谢谢你的鼓励,
我从中学开始就一直对哲学感兴趣,学习哲学不为了什么,完全出于兴趣。我二十年前还曾到过日本,被禅佛教的魅力所吸引。与先哲在书中对话交流时我很快乐。学这门课希望与您交流印证自己的观点看法。祝好!Peter。”
Peter 的回信出乎预料,我几乎不敢相信,一个联邦监狱的犯人(联邦监狱的犯人多数是重刑犯)会为快乐而学哲学,以学哲学为快乐。想象中的他们,囚禁在狭窄的牢房,心情沉重,压抑沮丧,灰头土脸。Peter的信中,哪里闻得到一丁点儿身在大狱的味道?是不是他在监狱里呆闷了,拿哲学解闷呢?不大可能吧。对大都数人来讲,说小说能解闷似更可信,哲学呢,更准确地说,应属于让人瞌睡之类。这样想来,我开始觉得,Peter所言一定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
时下的很多学生们, 遭受学业和生活压力的双面夹击,被弄得喘不过气来。为早日逃出“苦海”,他们认为,学习就是为了某个将来的目标,比如为了学分,为了学位, 为了工作,为了挣钱,很少顾及学习之兴趣与快乐本身。这样的学习态度古已有之。例如,受头悬梁,锥刺股之苦,以求颜如玉,黄金屋之报。读书本身并不是乐事, 只是手段。求学的过程像赛车,两眼直盯前方,径直地冲过去,错失了一路上的好风景。这大约也怪不得学生,我们现代人的生活多是这个样子,像是牛郎和织女的聚散离合:牛郎一年到头的忙碌就是为了与织女每年一次的短暂的鹊桥相会。我们一年到头的忙碌只是为了几个星期的休假,仿佛只这几个星期才是真正的生活,其余的时间只是生存。当然,现代人的生活又好比‘工作’和‘休闲’‘离了婚’,却藕断丝连,‘工作’的时候盼‘休闲’,‘休闲’的时候还牵挂着‘工作’,工作的时候没有真正乐于此,休闲的时候也没有真正乐于彼。
Peter的回信让我耳目一新。读书学习(无论是学习哲学或是其它)难道都必须是为了某种外在的,实用的目的吗?读书学习本身不就是快乐和目的吗?Peter的身世如何,因何罪入狱,现在于我已无关紧要,或者说我宁愿干脆抛置脑后。我开始被他的兴趣和快乐所感动了。考虑到真心乐于哲学的学生在我的课里少得可怜,对于Peter, 我甚至感到一种志同道合的欣慰。说真的,偶尔遇到个把钟情哲学的,我会喜欢得了不得,恨不得揽入怀中,生怕跑掉了。
要完成这门远程教育哲学课并不轻松,学生要在四个月的合同(学期)内阅读三篇柏拉图的对话,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节选,孔子的论语节选,庄子选读,和佛经选读。他们还要完成三篇论文, 两篇短的,一篇长的。
Peter的第二个作业比我预计的时间晚到了一个月,他解释说近来常感到强烈的腹痛,难以集中精力阅读和写作,耽误了一些时间。我回信说,为帮助他在学期内完成最后一篇论文,我可以破例先修改他最后一篇论文的提纲--如果他愿意尽快寄来的话。
Peter回信感谢我的帮助,但没有寄来提纲--信上说他已被查出患有胰腺癌--还是晚期!
我的心咯噔一下,一股莫名的酸楚窜上来。
Peter估计已不能在合同期内完成最后一篇论文,但他执意不肯放弃这门课。他说他已经向校方申请延期三个月,并交纳了延期费用。他还决心在接受治疗的间隙完成提纲和论文!
我真想立刻打电话给Peter--我只想跟Peter通话,随便说点儿什么都行。可惜这是不可能的。Peter与外界连Email 联系都是不允许的。失去了电话和Email的联络方式,我好像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力。
对了,还可以寄快递,谢天谢地!。。。。。。
Peter的提纲总算盼来了。可这已是两个月后的事了。信封依然有些破旧,依然经历了一些辗转。Peter的题目是“苏格拉底和庄子的死亡观比较”。Peter认为庄子的观点更胜一筹,因为生死不像苏氏所言的灵魂和肉体的分离,更像庄子所说的昼夜之更替,四季之变化。Peter还在信中说,他已转院接受最后治疗,看来大去之时不远矣。
几乎天天伏案批改学生作业的我,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揪揪着的,一团乱麻,理不清,沉不下。我叹了口气,起身,推开窗,一股寒气扑进来;窗外,一棵枫树上仅剩的几片枯叶,抵不过秋风的催促,不情愿地飘落下来。我掩上窗,把自己硬按在椅子上,不再去想,低头批Peter的提纲。。。。。。
给Peter的回信,我连夜以快件寄出。
可是已经完了!信很快被退回来了,信封上赫然写着:“(收件人)已故”。。。。。。呜呼!。。。。。。我扼腕痛惜。
*****
Peter 终于还是“跑”掉了。我终于还是不知Peter的身世,为何入狱,等等。然而,失去他, 我如同失去一位同窗。我很希望他能完成那最后一篇论文。可是,我又想,那已经不再重要。Peter是知足的,他曾为快乐而学哲学,因学哲学而快乐。
冬天即将来临,在温哥华缠绵的冬雨中,我还会不会再遇见Peter那样的学生呢?“让我再遇上那样的学生吧,”我轻轻地安慰自己;“哦,不,别让我再遇上那样的学生了,”另一个声音争宠似地响起。
(2008.2.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