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一篇文章中说中国人曾经信仰“上帝”,引起了一些争议。有人认为,中国古文献中的“上帝”和基督教《圣经》中的上帝没有任何关系,所谓上帝, 只能是基督教的上帝,而中国人对“上帝”或者“天”的崇拜是出自于对自然力量,比如风雨雷电的敬畏;也有人说中国人对天的崇拜是源自祖先崇拜。 我并不想把中西文化作庸俗的比附,但也不想忽略文明之间明显的共同性。我认为,过分强调某种文化的独特性对这种文化的发展并没有任何好处。虽然不同 民族的文化千差万别,但是仍然存在某种共同之处。尤其不可否认的是,人类的灵性和道德观存在惊人的一致性。哲学家康德墓志铭上镌刻有几句话,“有两种事 物,我们越是经常、持续地对它们反复思考,它们就总是以时时翻新、有增无已的惊叹和敬畏充满我们的心灵:这就是头上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法则。” 仰望星空人就会发现自己的渺小和有限,而人内心的道德法则也叫做“良心”,这是全人类共通的。《圣经》更清楚地指出:“神的事情,人所能知道的,原显明在 人心里,因为神已经给他们显明。自从造天地以来,神的永能和 神性是明明可知的,虽是眼不能见,但藉着所造之物就可以晓得,叫人无可推诿。” 中国人从古到今从来都不是无神论者。中国历史上的确出现过“有神论”和“无神论”之争,比如南北朝时期范缜作《神灭论》,引起“有神”“无神”大论 战。但是,此“神”非彼“神 ”,中国人争论“有神”“无神”并非争论有无上帝的意思,而是争论人的精神和肉体是否分离,人死之后有无知觉与意识,即人死后灵魂是否死去的问题。这里的 “神 ”相当于灵魂,而非上帝,范缜说:“或问:‘子云神灭,何以知其灭也?’答曰:‘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也。’”而上帝 是否存在,中国人向来是不怎么争论的。 对比一下中国上古文献与《圣经》中的“上帝”的异同,将会更有助于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将会发现,中国人所敬畏的“上帝”、“天”和西方人敬畏的“上帝”并无本质上的差别。
上古文献中的“上帝”后来逐渐演化成了“天”,因此可以说,中国人的信仰就是“天帝”信仰。汉代的经学家马融、郑玄、颜师古等学者在《十三经注疏》中有这样的解释:
上帝者,天之别名; 昊天上帝,谓天皇大帝; 文祖,天也,天为文、万物之祖; 上帝者,天也;天,亦帝也。
可见,在古代中国人眼中,“上帝”和“天”只是不同叫法而已,都是对至高神,创造天地万物的造物主的称呼。
基督徒称呼上帝为“天父”(heavenly father),有意思的是,中国古人也同样称天为“父”。《易-说卦》说:“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呼母。” 《尚书-泰誓上》说:“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
在华夏先祖的观念里,上帝不仅是万物之祖,而且对于世俗政权的兴替具有绝对的支配权。《尚书尧典》记载说,当尧把帝位蝉让给舜时,舜立即把这件重大 事件报告上帝,以表明继位的合法性。《尚书》中记载舜“肆类於上帝",即向上帝献祭。同样,改朝换代也必须按照上帝的旨意,不得妄动。商汤要起来造夏朝的反,却把责任推给上帝,“非台小子敢称乱 ”,“予畏上帝,不敢不正”。这叫做替天行道。《尚书-梓材》有这样的记载∶“皇天既付中国民越厥疆土于先王”,就是说,是上帝将中国的土地与人民交给周 的先王治理。上古君王都敬畏上帝,顺天命而行。但是末代君王总是荒淫无道,于是上帝就把他们的王位交给有德行的人。《尚书·汤诰》曰:“天道福善祸淫。降灾于夏,以彰厥罪。”
《圣经》中的上帝的属性和作为包括:“爱、公义、审判者、创造者”,那么,中国古籍中的上帝的属性如何?
在中国人眼中,上帝也是至大、至高的神,是世界的主宰,人类的依靠。
《诗经》--上帝是皇,皇矣上帝∶上帝是最伟大的、至高者: 上帝是依∶上帝是人的依靠; 上帝是祗∶上帝是人类敬畏的神灵。
上帝是创造者,包括创造人类自身: “天生蒸民,有物有則。”(诗大雅蒸民篇); “天生蒸民,其命匪諶。”(詩大雅蕩篇)
上帝掌握着人间的吉凶祸福: 《尚书》--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惟王受命,无疆惟休,亦无疆惟恤。 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 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 惟时上帝,集厥命于文王。天休于宁王,兴我小邦周。
上帝爱世人: 神之弔矣,遗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诗小雅天保篇) 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视四方,求民之莫。(诗大雅皇矣篇) 天亦哀于四方民,其眷命用懋。(尚书召诰)
基于对上帝的认识,中国古人敬畏上帝,因此对祭祀和祷告极为重视。孔子在《中庸》中解释说:“郊社之礼, 所以事上帝也"。《诗经-大雅-周颂》曰:“我将我享, 维羊维牛, 维天其佑之,.......我其夙夜, 畏天之威。” 意思是:“我将牛羊献上,祈求上天保佑,....我昼夜不懈, 敬畏上天威严。”
古代中国人常常在山上或在祭坛上向上帝献上祷告。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父母“祷于尼丘得孔子”,因此才给他起名叫丘,字仲尼。孔子自己也 是一个认真祷告的人。孔子病了,他的弟子子路问,是否可以为他祷告,孔子说,他自己已经祷告了很久了:“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丘之祷久矣。”。他们祷告的对象无疑是“天”。中国古籍对古人祷告的方式、用语记载不多,但是,民间的信仰实践显示,中国人一直相信“天人感应”,“心诚则灵”。他们认为,天与 人是相通的,天能干预人事,人的行为也能感应上天。老百姓家中供奉的牌位也一直是“天地君亲师”,“天”总是放在第一位的。
帝王向上帝的祈祷则有专门的格式。《大明会典》 中记载了很多祈祷文。例如: “于昔洪荒之初兮,混蒙,五行未运兮,两曜未明,其中挺立兮,有无容声,神皇出禦兮,始判浊清,立天立地人兮,群物生生。” 意思同《圣经-创世纪》一章很相似。翻译成现代汉语如下: “起初,天地未创造之前,到处是混沌不明,天空没有金木水火土等星的运作,也没有太阳月亮出现。这时候,整个世界一片死寂,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任何有形 的东西。然而,一旦神皇 (上帝) 出来统管,就开始有了黑暗和光明的分别。他创造了天地万物和人类,使万物世世代代不断地延续下去。”
由此可见,基督教所信奉的上帝也是中国人所信奉的上帝。如果存在普遍启示和特殊启示,那么中国古人一定也接受了这种普遍启示,窃以为,这丝毫不足为怪。
但是,中国人显然从未接受过上帝的特殊启示。中国上古时期的上帝,从未像《圣经》中的上帝那样与人立约,对人间的事物提出具体的规定,或者提出具体 的生活方式的要求和道德的戒律。因此,上帝始终存在于中国人观念世界里,至高、超然。西周的统治者主张以内在的道德修养来获得上帝的支持,就是通过道德至上性获得神圣性。儒家进一步认为,人可以通过自行的修养努力而达到神圣。其结果是人们崇拜上帝的观念 逐渐淡化,上帝变成了一个不可预测的天命,到了宋明理学家那里,则变成更加抽象的“理”。
从中国人的信仰历程来看,越往上溯,对于真神的信仰越真诚。在老子时代,这种对独一神的崇拜就已经淡漠了,因此,老子感叹,“大道隐没了!”就是对上天的信仰失落了。从汉朝以后,信仰更加混乱,陷入多神崇拜。中国人能否重新回到独一真神信仰,我们将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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