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毛泽东在回答质询时曾坦率地说,如果鲁迅活到解放后,要么坐在牢里继续写,要么识大体不做声。我想,这话大概也适用于闻一多。假如他活到1949年以后,以他佯狂的性格,要他不作声恐怕很难,因此他的结局一定好不到哪儿去。右派的帽子肯定要戴的,弄不好还会因历史问题被打成反革命,关进共产党的监狱。
说起闻一多,自然就会联想到朱自清。二人同为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在清华共事长达十四年。闻一多被国民党特务暗杀后,朱自清亲自主持整理闻一多遗著。毛泽东曾把他们二人相提并论,他们也因此被中共树为“民主斗士”,并被塑造成了并肩作战,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战友。可惜这并不是事实。他们两人在学术上有交往,工作上属上下级关系,但性格迥异,政治立场也不甚相同,关系并不密切,从未并肩战斗过,也谈不上什么“战友”。
闻一多有诗人性格,遇事爱冲动,走极端,总是锋芒毕露,咄咄逼人,一生得罪了许多人,也遭遇了很多挫折。他原来的思想并不左倾,甚至相当保守。在1928年8月,他从南京来到武昌,就任武汉大学教授兼文学院院长。1930年6月,武汉大学闹风潮,闻一多遭到攻击。这令他非常愤怒,立即辞职,同年8月转聘为国立青岛大学教授兼文学院院长、中文系主任。但在这里他同样不得人心。1932年6月青岛大学闹学潮,学生自治会发起“驱闻”运动,并发表《驱闻宣言》,称他为“恶劣分子”,“是准法西斯蒂主义者”、“一个不学无术的地痞”。走投无路之际,幸运之神再次垂青,1932年8月,闻一多被聘为国立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和朱自清成了同事。同系的教授还有杨树达、陈寅恪、俞平伯和刘文典等。
朱自清自我定义为“爱平静爱自由的个人主义者”实在是恰如其分。他为人内敛,含蓄,喜怒不形于色,外表上给人敦厚的感觉,只是心胸不够宽广,遇事爱钻牛角尖,思虑过度,郁结于心,长期生活在紧张和抑郁中,终于得了严重的胃溃疡,损害了健康,最后因此丧命。
1949年8月18日,毛泽东在《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说, “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误导了很多人,因此很多人认为朱自清是饿死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朱自清的死实在是因为严重的胃溃疡发作造成的。据他在日记中记载,他死前体重已经降到三十多公斤,很可能患的是胃癌。
朱自清精神上的压力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学术竞争,这种压力部分来自闻一多。在学术声望上,闻一多当然要比朱自清强得多,这点朱很有自知之明。朱自清是中文系主任,从未刁难过闻一多,反而在各方面尽量照顾他。他在日记中写到,“推选国家教授,我选一多和了一。”“了一”就是从事汉语史和汉语音韵学研究的王力教授。闻一多要求解决住房问题,朱自清竭力帮忙,给他分配了一套当时清华最好的教授宿舍。1937年10月,清华等校南迁到长沙,闻一多临行前拍电报,要求有人去火车站去接他。朱自清二话不说,亲自前往迎接。
文人相轻,自古皆然,清华中文系也不例外。抗战时西南联大“跑警报”,名教授刘文典对跟着一起跑的沈从文喊道,“你跑什么!我跑,因为我炸死了,就不再有人讲《庄子》。”由此可以看出这个人多么恃才傲物,目中无人。1928年他任安徽大学校长时,称蒋介石为“先生”而“不称主席”,被蒋以“治学不严”为借口,当场拘押,同年12月获释后应聘为清华中文系教授。
尽管朱自清一直在闻一多面前很虚心,但闻还是很看不起朱,对朱的轻视溢于言表,这让朱自清感觉很受伤。朱自清1939年2月26日日记载:“甚感忧郁。颇喜欢自己写的对联:埋名隐姓,忧谗畏讥。”在1942年4月9日的日记中他写到:“晚饭时,闻的孩子和他父亲坐在上座,这已经是第二次了。闻的孩子曾说闻是我的老师,这当然很可笑,但可以看出他对我的评价。孩子的评价尽管不必认真,但过于尖刻了。应该加紧用功,从此言行宜更加谨慎,时刻牢记‘忧馋畏讥’之语可也。”座位排次能否显示出闻一多故意怠慢朱自清不得而知,起码可以看出此人多么粗心大意,不体贴人;同时也可以看到朱自清多么敏感,对此非常在意。他把‘忧馋畏讥’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可见他的心态有多么压抑。为了赢得尊重,不再被人讥讽,朱自清拼命工作,研究,想在学术上证明自己。长期的紧张工作,加上战时物质供应匮乏,饮食粗劣,朱自清患了严重的胃病,常常呕吐。四十多岁的人头发已经白了,像个老人一样。
闻朱关系最冷淡时期是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因政治上的分歧二人几乎分道扬镳。闻一多有政治企图心,但朱自清对政治并不感兴趣,很少对政治问题表态。1943年5月9日朱自清在日记中记载,“一多要我与他同去登记参加国民党,我以从未受到邀请为理由拒绝之。莘田给他一份入党申请书。” 闻一多当时很崇拜国民党领袖蒋介石,把他看成“英明领袖”,因此想申请加入国民党并不奇怪。当时的西南联大教育系主任、三青团中央直属西南联大分团部干事长陈雪屏曾对闻一多说:你这二年喜欢公开讲话,加入了国民党,讲话就更自由了,成了自己人,更可以随便讲话了。再说入了党,生活上也会有所帮助。闻一多想加入国民党是否为解决生活困难不得而知,但他转向左倾的确和自己生活陷入困境有很大关系,之后他也曾想申请加入共产党,但未获批准,中共地下党联络人建议他加入中共的外围组织民盟。
1943年6月9日的一次聚会上,朱自清写到:“一多作主席,发表了独断的意见:陶渊明脱离现实,在有些事情上他是错的,陶渊明的爱好者也有错误。这些话皆令我不快,然皆以沉默对之。”在闻一多眼中,朱自清就是一个陶渊明式的逃避现实者。1945年2月27日,闻一多请朱自清看《昆明文化界对时局宣言》并希望他签字。但3月6日,朱自清明确告诉闻一多,自己不打算在宣言上签字,这让闻一多很失望,并以行动表达不满,拒绝参加系务会议,朱自清多次想找闻一多谈话均不成功。在1945年的日记中他说,“期望能与一多谈心,然彼冷冰冰。我大概是个引不起别人兴趣的人。”
1946年,西南联大结束,在昆明校友会举行的欢送会上,闻一多发表演讲,激烈抨击三校的教育作风,说这种“美国式教育”“叫我们只顾自己,脱离人民,不顾国家民族。”引起听众不满,校长梅贻琦甚至打算解聘闻一多,但朱自清表示反对,最终保住了闻的教授职位。
据闻一多自己说,他思想转变的发生是在对蒋介石搞独裁感到失望之后。1943年4月,蒋介石《中国之命运》在昆明发售,国民党政府规定每人都必须阅读。该书强调“一个主义”﹑“一个党”。把三民主义说成是“国民革命永远不变的最高原则”﹐“民族复兴的唯一正确的路线”。该书公开提出反对共产主义和自由主义。认为“五四以后﹐自由主义与共产主义的思想流行国内。他们对于中国文化都是只求其变而不知其常”,“是与我们民族的心理和性情根本不能相应的”;“共产主义不仅不切于中国的国计民生,违反了中国固有的文化精神,而且根本上忘记了他是一个中国人”。闻一多在《八年的回忆与感想》一文中写到:“《中国之命运》一书的出版,在我一个人是一个很重要的关键。我简直被那里面的义和团精神吓一跳,我们的英明领袖原来是这样想法的吗?”以是观之,闻一多解放后在“一个主义”﹑“一个党”的严酷统治下该有何种反应,下场将如何,大概不难想象了。
而朱自清在闻一多1946年7月15日遇害后,并没有成为公开反对国民党统治的“战士”,他所做的也只是发表悼念文章,发表演说“闻一多与中国文学”,发起为闻一多家属捐款活动等。他晚年倾尽全身心投入编辑整理闻一多手稿。此时朱自清已经病入膏肓,身体极度虚弱,经常大量呕吐,彻夜胃痛不止,体重只剩下三十八点八公斤。1948年8月6日,朱自清因胃溃疡穿孔住院开刀,8月12日去世。同月,四卷本《闻一多全集》由开明书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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