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高考恢复的消息是77年的秋天,具体的时间已经不再记得,总之离12月高考时间还有2个月左右。这令人振奋的消息像一把希望的火炬又重新点燃了我已经熄灭多时的大学梦。 上大学曾经是我的梦,从读高中开始,但下乡当知青的第二年就不再做了。艰苦的农村生活使我变得很现实,能回城,无论什么工作都是我企望的。76年我终于离开农村,招工进入一三线国防厂当学徒工,已心满意足。当时工厂也有推荐上大学的名额,但一看那些由厂里推荐的工农兵学员的身份,包括正在校的或已回厂的,就知道在这人地生疏的山沟里,无论工作如何出色,上大学绝对没有我这来自外地的小学徒工的份。按当时我妈的话说,能当上国防厂的工人已经很不错了,老老实实地做人吧。 得到高考恢复的消息后,我非常自信地认为我一定能考上。我想我当时一定和许多想上大学而无缘上大学的人一样,有一种踌躇满志、暗自得意、跃跃欲试的感觉,又开始做起那挥之不去的大学梦来。我的高中的课本是已找不到了,忙给家里挂长途电话,帮找下高中课本或有关的参考书给我寄来,以便赶紧复习。我妈接的电话,她就说了上述的话,不支持我参加高考,也找不到多余的高中课本或参考书给我。三妹当时是知青,家里能找到任何高考复习资料都会给三妹,跳出农村才是大事。她又叮嘱我高考复习不能耽误工作,别造成不好影响。 这无疑给我浇了一瓢冷水,没书复习啥!我当时在学开电子数控线切割机,厂里就一台,挺精贵的。工作除了操作维护外,主要是计算,编程和穿纸带。我能分到这工种正是因为人事科人知道我数学好,刚进厂时我们在厂“五七”农场干了半年,他是我们生产组的组长。我们线切割室一组三人,我,我师傅和技术员徐师傅。徐师傅是回厂的长春机电学院毕业的工农兵学员,听说了我的故事,给我找来他在大学一年级用过的数理化课本。这些大学课本其实都是高中内容,对我复习还算合适。不久家里还是给我寄来了我的高中的化学课本,这是家里唯一能找到的我过去的高中课本。 我师傅和徐师傅都还支持我考大学。我们在车间一个单独的房间里工作,关系很融洽。上班时如没事,我看书复习他们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我不搞得太过分。有时徐师傅也很乐意给我讲解一下某些复习中遇到的问题。下班后,我就在车间复习,直到晚班结束。工厂的宿舍一般3个人住一间房,又很吵闹,没办法复习。 与我一起进厂的也是我高中时的女同学也正在复习考大学。她家离工厂近,周末可回家。她有个小姨是老三届的高中生,没参加高考,高中课本都给了她, 因此她有很多的复习参考书。这老三届高中的课本真好,她不用时也借给我复习。我叫她下班后与我一起在车间复习,一是这个地方安静,二是可以相互讨论交流,这是我们能在厂里发现最好的复习地方。 还没有在一起复习几天,厂里的流言飞语就传神了,说我们在谈朋友。三线国防厂在山沟里,像一个封闭的小社会,最爱谈最爱传就是这类桃色传闻。我们在车间里谈恋爱的事很快在全厂就传开了。我师傅是女的,也爱这一口,就拷问我。当时好像也允许青工谈恋爱,但晚上在车间的房间里不工作谈恋爱就不对了。我发誓旦旦没这事,我们是在复习高考,但她似信非信的,叫我小心。不久车间党支书也开始关心这事,约我去谈了话,要我认真处理好工作复习恋爱的关系,下班后不能再在车间里做私事。 哦,高考复习是私事。从此下班后我就不再到车间里复习了,我与她也就没有机会再在一起复习了。那时白天上班晚上复习,一心想考大学,用功的很,那有其它心思去谈恋爱。偶尔我们也一起交流下复习心得,但需要小心,得避免闲言碎语。 参加考试的主要是最近招工进厂的青工和厂里干群的子弟,其中有几个是厂领导子弟,故厂里对高考复习还算上心。安排两周的专门辅导,由子弟校的高中老师和厂里文革前是大学生的技术员辅导。我们青工只能参加晚上的辅导班,厂里技术员主讲,辅导的内容主要是数学。我仍然记得那老师给我们讲解高次方程,弄得我们一头雾水,不知所云。其实不是老师的水平不高,他没有教学经验,也不知道要考些什么内容,时间又短,就糊里糊涂地给我们讲了些没用的东西。我参加了几天觉得这样复习误人误事又误时,就没再去了。她见我没去,也退出了。 由于时间短,基础薄,要复习的内容多,又没有人辅导解答,我只注重把基本的概念搞清楚弄透彻,高深复杂的或一时不懂的我一律放在一边。重点在数理化,数学和物理应该没多大问题,化学差一点,但元素分子化合物酸碱盐等也还清楚,有信心。语文和政治本身就不好,不知道怎么复习,只得凭运气。 考试时厂里派了两个解放牌货车送考生去县城去参加考试,厂里也在县城安排了招待所为考生住宿。考试时的几个晚上基本上我都没睡好觉,心情激动本来就难以入睡,加之一室友鼻鼾大作,响声不停,每天晚上都是快亮时才迷糊了一下。幸好当时年青,第二天仍精力充沛,对考试影响不大。这可能是我生平第一次长时间的失眠。考完后回到厂里才美美地睡了一大觉,把几天的睡眠补回来。 考试分数学,理化,语文,政治四门。数学和物理化学考试的内容现在大多都记不起了,唯有语文还记得有默写主席的诗词《蝶恋花-答李菽一》。这首诗词平时我还是熟读的,但在那时有几句的确想不起来。当时听到周围有人在低声唱:“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扬直上重霄九.....”,我也跟着开始默默哼唱起来,最后才把这首诗词默写完整,错别字有几个。 考完后自认为数学和理化两门考得很不错,除了理化有一道物理题答得不太满意外。算下来语文及格应没问题,但政治就没谱了,不知道对错好坏。问了问厂里其他参加考试的人,他们大多感觉没准,说考得不太好。尽管政治没谱,但考完后我自信满满,如没有其它意外,上大学能的梦不久一定成真。在回家的路上渡嘉陵江时,我把属于我自己的复习书当众扔在了江里,说风兮兮嘉陵寒,壮士一去不复还。 回到厂里后,我们的恋爱风波仍未平息。本来我们高中是要好的同班同学,来厂后接触本来就多,令人起疑,高考复习这一来就更没法说清了。大家都这样认为,辩解是无用的,越辩越糟。小牛是我们高中的同学,他与我们一起进厂。人们转向他打听,小牛从来笑而不答,不置可否,使人们坚信这已是事实无疑。没办法呀,众口铄金,人言可畏,不恋爱也只得默认了。承认恋爱吧的确有点违心,不承认吧的确也没人相信;说什么都不行,不承认就是欲盖弥彰。其实把我们搞成一对我们也不反对,尽管真的还没有正式开始。我们没有私下约会,没有写情书,没有一起看电影、散步、吃饭、游玩、串门;手没有碰过,连多看一眼也没有。相互有好感在高中时就有过,但算不上谈情说爱,或公认的“ 耍朋友”。如果这种好感就算恋爱,那高中时我们已经是在恋爱了。 “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豪言壮语不久还真的落空了,入学体检通知让我们又不得不再次跨过嘉陵江回到高考的县城做体检。我们厂有三个考生得到了体检通知,我,与我“恋爱”的她,还有一个厂子弟,就是约我谈话的车间党支书的儿子。记得当时厂里正在排练《长征组歌》大合唱,不知道是唱《过雪山草地》忙碌晕了头,还是得到体检通知激动昏了头,竟忘了带体检需要的相片,直到县城时才发现。急忙去县城的照相馆,但人家说要在一天内拿到相片不可能,加急也要等到第二天下午,说什么也没用。体检第二天上午开始,下午结束。到时医院为我专门破不破例鬼才知道。忙打电话到厂请朋友赶快找到相片第二天上午送来,可人家把我的宿舍翻了个底朝天也未找到相片。什么叫热锅上的蚂蚁,当时我体会最深。我只能叹息自己命运不济,这大学梦快成真时却让一扒尿给破碎了。自己大江大海都过去了,竟然淹死在一小水坑里,粗心大意失荆州呵。 叹息不花钱,急死不赏命,但我也的确无计可施。我在这县城无亲朋好友,除了与我一起来体检的她。她在这县城公安局有亲戚,她知道后马上带我去找她的亲戚帮忙。她亲戚见她带一标致小伙来,刚见面也许还真地认为她是带“恋人”来访。她连忙解释,连我都看出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她亲戚哦哦的点头,说明白明白,这忙一定帮。看他热心的样子,我也弄不清他明白指的什么。在亲戚的帮助下,照相馆立即照相马上冲洗,当天晚上就得到了相片,才放下心来。 第二天体检完后见到朋友小谢,他一大早走路赶车中转几次急急忙忙地给我送相片来。见到他我很吃惊,不是说找不到相片吗?他告诉我说他在其它相片上看到有合适的,就剪下来专门给送来,死马当成活马医,别耽误你的大事。当时把我感动得差点流泪,忙说对不起谢谢。 即使有了这档事,恋爱还是在原地踏步,既不否认也不追求,彼此心照不宣。回到厂后人们不再认为我们的恋爱是个秘密,可对我们自己来说它仍旧是个秘密。以前见面还大大方方,现在见面反而倒真点别别扭扭的。由此我们接触的次数反而减少了,就连我们选了些什么学校专业都没有相互告诉。 当时对大学学科的分类没有任何知识,只知道高中的课程分类,像数学、物理、化学、文学、历史、地理等,对工程则更是一窍不通。父母亲戚好友都不是知识分子,他们知道的不比我们多,不能提供任何帮助。我们在厂里接触较多的大学毕业生大多是那些回厂工农兵学员,他们大多是厂里干部的子弟。考试的结果好像是故意给他们一个难堪,因为厂里众多的子弟仅一个参加体检,可能考上,其他高考出头的竟全是他们不太看好的县城来的青工。他们好像故意疏远我们,请教他们选什么专业好他们并不乐意提供详细的帮助,只简单地说,学工好;学门技术,到哪里都吃香。面对一长串大学和学科名单,不知道选什么好。北大清华的名气大,但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不能选。但除北大清华之外其它大学就弄不清楚谁好谁差了。于是我只得凭印象瞎选,跟着感觉走。叫来几个青工好友,请他们喝酒,让他们出主意。我自己选了两个,他们给选了三个。我自己选的专业倒全忘了,但他们选的仍然记得。他们给我选了一个天上的,一个地下的,一个海洋的。天上的是南京大学天文系,地下的云南大学地球物理系,海洋的是厦门大学海洋工程系。厦门大学就是小谢选的,他的梦想就是当一名水手。 时间在等待中慢慢过去。我们都在等待,等待那梦寐以求的大学入学通知书到来。等待是漫长的,但我们并不感到难熬。 一天我师傅拿着一封重庆大学的挂号信,叫小谭快来,你有挂号信。那时我以及我师傅并没意识到这是一封大学入学通知书,因为我根本没有填重庆大学,加上我也是我们厂第一个得到大学入学通知书的考生。我心想我在重庆没有任何亲戚,重庆大学谁会给我寄挂号信?!忙打开一看,正是梦寐以求的大学入学通知!录取专业是冶金系金属热处理,一个当时我茫然不知的学科,我也根本没报名的专业。 我把入学通知书给我师傅看,我师傅大叫,小谭,你考上大学了!金属热处理专业,好专业,有技术。她连忙叫其他师傅过来看。我问什么是金属热处理专业,另一位师傅回答说,就是淬火,有学头。你看过打铁吧,就是把铁烧红,然后噗嗤一下放到水里。我心一下就凉了半截,难道我好不容易盼来的大学梦就是学这个“放到水里噗嗤一下”?离我家不远有一个铁匠铺,里面的猫儿铁匠常做的事就是淬火。这能有啥学的?还不如我当前的工作体面,我当时几乎有放弃上这大学的想法。我师傅见我不太高兴,就叫我去问宫技术员,他就是学热处理的,文革前大学毕业,技术好,学问大。 带着满腹疑问我去问了宫技术员,他给我详细介绍了热处理专业学什么,才使我的心又热起来。对工厂来说,热处理是一门高技术,大学问,很多零部件的关键技术都与淬火处理有关。尽管我仍然似懂非懂,但这已经足以令我又燃烧起了希望,心中充满了阳光。宫技术员是厂里的人才,在我离开厂几年后,宫技术员就当上了厂长。 我把我的消息告诉我们一起进厂的几个青工好友。我们拿出了家里带来的腊肉,香肠,咸菜,酒等,在食堂打来饭菜,在宿舍相聚一起会餐,庆贺我考上大学。那天她没来,我喝多了一点,我们一起闹到很晚才歇息。第二天睡过了头,醒来上班已迟到。下班时我遇到她我也告诉了我被录取了,她说她早知道了,全厂都传遍了。她平静地祝贺我,但我能看出她内心的焦急。她也在等待,她没有我那样自信,不能确定她是否这次能顺利拿到入学通知书。 我把我上大学的消息告诉了父母。父亲听到消息后很高兴,母亲听到消息后很平静。父亲高兴是老谭家终于出了个大学生,够他在他的同事们那里炫耀骄傲一番。母亲平静是因为家里刚由于我参加工作而生活宽松起来,现在又要回到过去那种窘迫紧张的状况。我上大学后家里每月得出钱,如果三妹也考上,又是一笔支出。母亲管理着家里开销,每月的工资总是不够用的。好在我和三妹上大学后都有助学金,尽管不是全额,但也大大地减轻了家里的负担。 78年开年后我办好了手续就离开厂去大学报名。厂里安排一辆解放牌货车送我去重庆,开车的是同学小牛,他在厂学驾驶,当时是很吃香的工种。这我是第一次到重庆,他驾车带我到重庆几个主要市区转了转,才去学校报名。其实我当时根本没搞清重庆的东南西北,心也不在逛重庆上,只想早点去学校,见他的热情,实在不好拒绝。他和我一起去学校,陪我报名,帮我搬行李,为我找宿舍,给我铺床。当时尽管行李不多,没有他帮助搬上搬下还是挺累人的。直到我把一切搞定,他才离开回厂。他成绩不太好,没有大学梦,他对当驾驶员的工作十分满意。 我离厂时她还没有接到入学通知书,另一位厂子弟也没收到。她已经开始失望,准备下一届的考试。我走时没有和她道别,我不知道该与她说些什么好,是该安慰她或是鼓励她。到大学后一月左右我才收到她的来信,说她已经被重庆医学院录取了。她也告诉我另一位厂子弟考上了大专,在南充读书。 重庆医学院在大坪,离重庆大学沙坪坝不远。看来我们真的有缘分,我们曾就读同一学校同一班高中,在那里一起开始了我们的大学梦;我们来到同一工厂当学工,在那里一起做完了我们的高考梦;上了大学我们又来到同一城市,继续着我们的大学梦。由于这些机缘,大家都认定我们在恋爱,我们也只好被恋爱。我们也曾多次问自己,那时我们真的恋爱了吗?好像没有。那时我们真的没恋爱吗?好像也不是,因为我们确实愿在一起。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我们都没考上大学,没离开工厂,我们绝对相信是再没有任何人会给我介绍女朋友、给她介绍男朋友的。大家都认定我们在恋爱,因此那时我们不得不恋爱。 上大学了,梦还未结束,我们的恋爱故事注定也不会结束。换了个剧场,新的版本又将上演,这是后话。 后记1:上大学一年多,学校组建计算机软件专业,我就换了系,由金属热处理专业转到了计算机软件专业,又回到了在工厂时干的本行,学计算学编程。遗憾的是没有学成那“放到水里噗嗤一下”的淬火专业。 后记2:高考成绩上大学后才知道。我的成绩平均是79分,其它都不错,除了政治没及格外。 后记3:我们厂90年代由山沟迁到了重庆市。后因经营不善破产,被其它公司收购。当年我们一起进厂的青工女的都下了岗退了休,男的无论下岗退休都还在还在为生计打拚。 后记4:恋爱故事最后结局注定是大团圆,我和她就是现在的老谭和老谭太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