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谭同学的《龚滩夜话》,情景交融,错落有致,完整展现了当时的情形。意犹未尽,容我再补遗少许。 此次来到乌江边上的龚滩古镇,夜晚临江而坐,此情此景,让人联想起长江三峡中最有味道的一段——巫峡神女峰脚下的青石镇。中学课本中,郦道元《三峡》所描述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即指此处。八零年暑假步行三峡时,我们六个青春少年傍晚曾在此镇中徜徉,晚饭。夜晚明月升起,在与长江交接的小溪中游泳洗澡,在旁边航标站的临江小坝子上仰望神女露宿。二十六年之后再过巫峡时,青石小镇已经淹没在深深的江水之中,长江在神女峰下,已经不再是喧嚣的滚滚急流,而是平缓沉静的水面。 龚滩镇今天也是如此。乌江自古号称天险,两岸陡峭,水深流急。老的小学语文课本中有“突破乌江”一课,六十年代初拍的同名电影也很有名。而如今,古镇不再,这条曾经自由奔流的大江,被彭水电站的大坝截断,成了一湾慢吞吞的死水。 此情此景,总让人缄默伤怀。记得重过三峡时,曾有诗感曰: 夜岸高楼壮 江宽晨雾白 山川伤满目 神女望高台 霞伴鸥飞远 心存猿啸哀 人能安可恃 物道自天来 今晚在龚滩,有同样的感怀。大江截流,“更立西江石璧,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何其壮观!英雄情怀,一展无余。人类近代,这样的行为已经比比皆是,难以列举。每有所见,仍心中纠结,忍不住会说上几句。 终其一生,自己的世界观,最终受三种思维方式的影响最巨。较早是物理学中的热力学思维,然后是经济学思维,较晚形成的是法学思维。至于少年时代的中国式的马列主义思想教育观念,则最终基本上被现实的批判逐出。 热力学思维——或者更具体而言——熵的思维,源自在大学时的“工程热力学”一课(授课老师曾丹苓、敖越、朱克雄),以及同时期的曾丹苓老师 “热力学与信息论”讲座,后来的伊里亚·普里戈金(Ilya Prigogine) 耗散结构理论相关书籍,再经多年习惯性反思,最终定型。 强明同学在其文中,对熵定律已经有较详细的阐述。我想补充的是其中的封闭系统及系统与外界的能量物质交换这两点。 在一个封闭系统中,任意一个热循环的熵积分都大于等于零。系统最终将走向“热寂”,一种终极的死亡状态,如同归宿、命运、fate。任何挣扎努力,都不可能避免这一最终结果。惟一可能做的,是减缓这一过程的发展,延缓系统走向灭亡的时间。如果把这一概念运用于自然地球系统,最大的熵增来自于人类,经济与科技发展,人口剧增,多年积累的资源快速消耗,环境污染,包括眼前的修大坝,截大江,……人类的任何折腾都是在加速自己的灭亡。 老子云:大道无为。也许正巧可用来说明这个道理。 聊到这里,吴大哥当场跳出来反对。我亲身经历了当年他开着一辆叮咛咣啷的长安微型面包车在不到十平米的小办公室内的艰难创业,如今他是我们同学中公认的成功人士,开的是百公里耗油二十多升的威猛无比的“悍马”,格调高雅的办公室面积近百平米。“人类总是要发展的嘛,像你愣个说,人啥子都不要筑啰?” 问得很好。从微观的角度,个人,群体,乃至民族国家,所谓“发展”,都是无比正当的。但我们今天这不是坐在明月清风下,山川大江旁,纵论天下嘛。从宏观的角度,甚至宏观到了从上帝的角度,看人类的活动,会不会是另一种眼光,产生另一种观念呢? 因空调技术的发明,如今我们可以在炎炎夏日坐在一个门窗紧闭的房间里享受清凉,但屋外,呼呼的风扇发出的热增量,消耗的电力,造成的氟里昂及其它污染,一句话,空调产生的熵增,或曰负效益,肯定要大于屋内热量的减少所产生的正效益(屋里人感受到的舒服)。类似的例子,无穷无尽。 从热力学第二定律看,局部的熵减,一定导致全局更大的熵增。但人,哪一个又不是“局部”的呢?在这个地球上,少数地区(如环境优美的白区)、少数群体(如吴大哥这样的社会上层人士)、眼下一代(我们及儿子那一辈,孙子辈都不敢担保),充分享受到了“发展”(即负熵增加)带来的效用(经济学所说的“utility”)。但上帝看来,人类趋利的本能,个个增先恐后,只不过是在加速奔向灭亡。熵增,这是一个无法逃脱的“铁掌”。当今世界的环保运动、绿党、碳排放等概念的出现,其理论基础就在于此。 爱因斯坦曾说:经典热力学“是具有普遍意义内容的唯一物理理论,我深信在其基本概念适用的范围内是绝不会被推翻的。”(it is the only physical theory of universal content concerning which I am convinced that within the framework of applicability of its basic concepts framework concepts will never be overthrown.) 我在微观上是个乐观主义者,在宏观上是个悲观主义者。平时闲聊时常戏言,按现在这种活法,这种发展速度,现在的人类在这个星球上恐怕熬不到一百年就会灭亡。移民太空?胡主席那个级别还不一定轮得上呢,你我普通人那是想也别想。 夜晚的龚滩,在“古镇老酒铺”临江的天台上,木栏、灯笼、圆桌,满桌巴蜀风情浓郁的饭菜。一席当年的老同学,开心畅聊。惠粉丝雪教授胥大官人老谭等白区同学,似乎略表示了同感。大多数人对我这种杞人忧天式的悲观,抱以一笑。可以放开想象,天下正在努力改变命运的下层劳苦大众,和正在忙于享受发展带来的效益的精英群体,对我这种观念,都会要嗤之以鼻吧? 这里还有重要的第二点必须补充。前面所假设的封闭系统,系统与外界没有任何交换,最终熵增会达至“热寂”。但如果这个系统是开放的,可以吸收外部的负熵(能量、物质、信息秩序),就不会达到热力学概念上的死亡了吧?理论上是这样。现实中,除了那些绝对密封的容器之外,任何系统的封闭只是个相对概念。吴琪成敏家的空调屋之外还有山城重庆,城市之外还有乡村和原始森林草原,地球之外还有太阳系,太阳系之外还有银河系,银河系之外还有……。“外部”这一概念似乎可以无限相对下去,人类似乎总有理由心安理得欢欣鼓舞。 以目前人类的理性认知程度,我们知道地球这一系统与外部的主要交换来自于太阳,体现为能量形式。按照爱因斯坦公式,能量与物质可以互换。新近的理论将信息作为世界的三大基本组成之一,而信息也已在理论上表现为熵的形式,两者实现了统一。地球系统与太阳及整个宇宙的交换,总体可以表述为获取负熵。 阳光普照,万物生长。地球上的植物是接受太阳恩赐获取负熵的主要角色,光和作用下的植物提供了人类和其它动物(主要的熵增者)的食物,变成了燃料,变成了其它的可用之物。不能被当时消费的,变成了煤、石油等化石贮藏起来,另外还有无数已知的和未知的负熵获取,在人类尚未出现的数十亿年间,形成了有序的自然界,积累起我们现在熟知的矿脉(有序的物质)、石油煤炭(化石能源)、森林、含氧丰富的大气层,等等。 人类出现后,在早期地表生活时代,小国寡民,男耕女织,尚能与自然界达成某种平衡。等到人口剧增,森林减少(仅仅是在不远的秦汉时代,西北四川一带,都还是原始森林大象成群啊),江河枯竭,就会爆发诸如农民起义等社会动乱,人口再剧减,重新回到平衡。 这样的日子,人类经历了数千年上万年(与地球年龄相比不过区区一瞬)。直到近代科学发现,人类学会了发掘利用地球先前万亿年前积累起来的负熵,即能源与矿产与广袤的空间,才有了近代所谓物质文明大发展。当年我们这些沙坪坝的原住民,几个同学能约好步行去歌乐山耍一天,就算是壮举了。现在我们开着两台威猛的“Land Cruiser”, 早晨出发,晚间就到了数百里之外的川东小镇。据说一升汽油的能量相当于四百人一天发出的能量,我们今天能来这里围桌夜话,单程两辆车总耗油一百升,岂不是需要四万人一天发出的能量?这在以前哪儿能想象? 人类兴起之后,外部系统的赋予与系统内部的消耗,如果能达成一种量上的平衡,也还能够长久维持。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人类数量与欲望的膨胀,完全打破了负熵消费的自然平衡。我们今天开大车住大房大鱼大肉吃撑了再减肥的幸福生活,完全是建立在对地球积累负熵的过度消耗基础上的。这样的局面,还能持续多久? 人类一直存在着一种侥幸心理,认为科技的发展,对地球系统之外的探索,能解决这个问题。地球母亲以其博大丰厚,的确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宽容了人类的胡作非为。我们总是在听说,哪里又发现了新煤矿,新油田;哪些新技术又诞生了,可以开采利用油页岩和泥煤,可以通过氢同位素氘氚的聚合能产生无穷能量;太空哪里又发现了某个卫星适合人类生存可以考虑移民……,如此等等。人们毫无根据地固守着这种观点:一代会比一代强。明天会更好。但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人最终都应该看到,这种侥幸心理基本上是自欺欺人。按照近代人类扩张的速度,地球的消耗与从外界的获取完全失衡,系统的绝对熵增急剧增加,人类一厢情愿的期望不可能永远得逞。 下面的问题是,我们该如何做。 对每一个人类的个体来说,在享受生命的同时,要减少欲望,放慢节奏,避免一切不必要的浪费,为降低熵增的速度,做出自己的贡献。我发现,动力系学过热力学的同学,普遍在这方面做得比较好。当年我们住九宿四楼,每次放学回宿舍时,刘石同学都要在一楼厕所把尿撒干净才上楼。他的解释是:带着这0.5公斤的东西上四楼,会造成无谓的熵增。多年后我在温歌华,曾经在动力系同学陈秀闫革等家中住过,他们的生活习惯良好精致,任何低效和浪费的现象出现(如水龙头没有关好,电灯白天还亮着),都会被及时纠正,并口中念念有词:这是在减少熵增。于是大家会心一笑。可惜,大部分国民,这方面的教育非常薄弱,能这样尽心尽力形成习惯地去做的人,就更是少之又少。大多数人,仍然习惯于住大房开大车,空调开到最低,吃喝无度,垃圾混扔,除了繁衍儿女外,还要养几只宠物…… 这多数是源于无知愚昧,同时也有一种末日心理:我不做,别人也会做;我做这一点起不到多大作用,干脆不做;反正我这辈子还看不到地球末日,我死后管它洪水滔天。 这有点像网上大群的粪青,说中国这也不是那也不好(用热力学语言,这是个熵值很高的系统),你问他/她,能做点什么来解决这些问题呢?回答是,没有办法,只能移民出国(去那些熵值低的国家)。如此没有责任感,真是可气可叹。但从热力学熵的角度看,这又是最自然不过。 中国文化的精髓,是先秦遗下的君子之风。“慎独”,“莫因善小而不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明知道我将垃圾分捡好,送到楼下后,清洁工有可能图省事又会把它们混在一起,但我仍然要坚持做好垃圾分捡。只有每个人从自己能做的每一点小事做起,天下之事,才望可为,这个世界,才能有救。 但这样的精神,在当今浮躁功利的时代,已成稀缺。包括热力学思维在内的科学理性,更是远未普及。我们这群人今天在龚滩的讨论,只是茫茫人海中一点小小的行为,像烛光一样悄悄熄灭,如江中的一朵浪花,无声地消逝,都微不足道。 可谁能说它是一点没用的呢? 你说是不是,夜色中的乌江,安静的小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