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家都是过客《四十一》世界杯回想
这篇文章写于2002年,那年赢赢十六岁,我用黑笔抄好,原版寄到北京,作为赢赢的生日礼物。文章的前半部分两千余字已于2007年底码在网上,这次将后半部分狗尾续貂连成一个整篇,意在感受世界杯的轨迹,我太爱世界杯了,它连着我的人生,连着我的亲情,连着我的希望:
我人生第一次听到足球世界杯的消息是在安徽蚌埠空军四十五师机动八大队一中队无线电分队,当时十六岁多。我从小喜欢无线电,可能是受电影《永不消失的电波》的启蒙,儿时的梦想是考入清华电子系。
我喜欢装半导体收音机,母亲非常支持,每月给我十块钱,装好后就带到学校在老师同学面前臭显。后来我又学装当时最先进的七管超外差收音机,自己装不响,就把情报部参谋给我父亲装的带到学校说是我自己装的。小学五年级时班主任张燕华老师觉得我有培养前途把我送到北京市北海少年宫,真是好梦难圆,不久文革开始了。在母亲的要求下我当兵后能继续我的所爱,这种好运在当时不多。
一九七零年的中国与世隔绝,一点儿外部消息也没有,唯一的消息来源是《参考消息》,一个中队一份,战士还没有资格看。一天战友潘斯哲在看《参考消息》,我抢过来一看是世界杯的消息。那年荷兰队踢得不错,克努伊夫更是红得发紫,我还学到了许多足球名词,如劲射,抽射,倒勾等等。四十五师的足球运动开展很好,每个团都有自己的球队。我们经常去大马路体育场比赛,我主要是陪练帮看看衣服什么的。后来师修建了自己的足球场,一个叫李满仓的付参谋长瞎指挥,把上面铺满了炉渣,谁摔跤都要受伤。
大概是一九七二年夏天我同付中队长叶国贵大队无线电于主任聊天,他们问我会不会装半导体收音机?我马上说会,因为那时装一个要比买一个便宜一半还多,在潘斯哲的帮助下,我用过去的旧零件(母亲从北京寄来)帮他们一人装了一个,我自己也装了一个,他们很满意,这是我第一次政治投资。很可惜于主任过早转业,叶国贵当时是个副职很难左右我的命运。
几乎就在同时,我收到母亲一封重要的来信,说我的信错别字太多,有时用词不当,叫我努力学习文学历史,因为这些可以自学,还让我如有可能学点儿英语。从此我开始了自学英语漫长之路,同时也受到数不清的批评帮助,有的批评我搞特殊,有的说我不安心部队工作,反正只要不学什么都好。从那时起我开始偷听《美国之音》的英语900句教学节目,大概在一九七三年后开始收听安徽广播电台的英语教学节目,都是用我的那台小收音机听的。
一九七四年那届,我在父母的策划下通过王海调到浙江衢县空军第二十九师导弹中队,之前在杭州笕桥二十八师呆过半年,在叶国贵的帮助下终于入党了,但没有提干,有的领导说我眼睛不好,有的说我学英语搞特殊化。在此之前叶国贵提醒我英语不能再学了,群众反映太大,为此我停学了六个月。在批准我入党的第二天我什么也不顾又开始学了,看样子只有拿提干来卡我了。王海办事水平很高,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儿办成了,后来他当了空军司令。当时还没有足球电视转播,只能从报纸上了解一点儿消息,记得那一年是阿根廷队拿了冠军。
一九七七年巴西贝立来华作环球告别赛。我当时正在西安空军工程学院二系导弹中级班学习,这是我二进空工,头一次来因跟非洲学员用英语说了几句话受到全院通报批评,差点儿打道回府。当时电子人才已出现巨大断痕,我算是同代人中的佼佼者,有时好得连教员龚老师王冠军老师都不好意思再把课讲下去。偶然一天晚上我打开系里的电视机,瘦瘦的教导员在场,我惊呆了,贝立出现在中国的足球场上,他那高超的球技,至今还记得很清楚。
一九七八年那届记忆中是在墨西哥举行。一九七八年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年,当时国家已恢复高考制度,而且军队干部战士二十五岁以下者可以参加地方高考。我当时正在参加马列主义学习班,准备当连队指导员。报到时组织科长点一个人的名字,他没有到,有人替他回答说是在准备高考。二十九师准备送十名战士,没有我,我立刻坐不住了,跑回去找中队长李涛书。我和李涛书关系很铁,他到过我家我父亲待他为上宾,和指导员杨肿鼠不对付,正好他回家乡休假不在,少了个添麻烦的。李涛书说我只是个高小生怎么能参加高考,只能报报看,可见领导并没有抱多大希望,不久师干部科就同意了。我开始了紧张的复习,我每天早上四点钟起床直到夜里十二点钟睡觉,好在机场很大可以看书的地方很多。当年我已是二十五岁半了,从复习到高考只有二十四天了。部队为我们联系了衢县一中高中老师,由我负责带队。摸底考试后,老师说我的文史地理政治英语基础都不错,有希望,她的学生可能都没戏。我们中队有一台18寸的黑白电视机,是我和中队长李涛书去挑的,用的是战士们卖菜卖废品一年的收入,中队长对我说要是买不好全中队要骂我们了。我设计了一个高架天线,可能是军械分队一个朝鲜族战士焊接的。每天晚上我路过围满战士的电视机旁,听着宋士雄精彩的解说不想离开,可是想到人生最后一搏还是离开了,以后总会有机会看的。
入学通知书到了以后,许师长的夫人干部科于干事死死握住通知书不给我,先是说有些政治问题还没搞清,有人说我偷听敌台,接着又说她有个女儿,这次考上了南京师专,想让我们认识一下,政治部主任找我也是谈女儿的事儿。我明白了,想了想巧妙地说,这事儿好说,你们先放我走,到校后我马上给你们写信。直到这时我才看到入学通知书,一看是安徽大学外语系,还是英文专业,我高兴得叫了起来,有点儿范进中举的味儿。
八二年那届我在安徽大学外语系读书,已临近毕业了,那时电视技术是无线覆盖接力转播,因此只要有电视机就能看世界杯,有关中国队的预选赛每场都转播。中国足球发展几番周折,始终进不了决赛圈。我当时是学生会主席,控制着全年级的电视机。为了看好中国队的关键比赛,我先把一台14吋的黑白电视机搬到大阶梯教室,号召全年级的同学都去看。比赛开始后我偷偷取出另外一台18吋的匈牙利黑白电视机在学生会办公室独自欣赏起来,半场以后我曾到阶梯教室看过,一百多人围着一个小电视为中国队呐喊加油,连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八六年那届我已有了一个温馨的小家,住在空一所三号老式筒子楼。两次出国武装了不少电器,尤其是有了一台20吋索尼彩电,我第一次看彩色世界杯,画面清楚极了。那一年看着赢赢在母腹中躁动,看着全所上上下下左右邻居的羡慕眼光,我的生活是多么无忧无虑,当时只想努力工作受领导重视尽快提升。能同外国人讲英语是我十几年前的梦想,如今的主要工作是陪同美国工程师完成空军及国家七八一重点工程。所里当时只有一辆上海车,所长秘书说,这辆车除了所长坐就数你小潘坐的多了。所长沈为农是位老干部,十分器重我的才华,尽量给机会培养我。在决定七八一工程出国培训人员时,机关预选从英国回来的陈博士担任技术培训翻译,所长说,这么多人出国,又没有经验,没有小潘怎么行。负责记录的政治干事感到不可理解,对夫人小郝说,怎么沈所长对小潘这么器重。工程快结束的时候,出现了陈博士带领空军技术人员与外方“死磕”,美国单方终止项目,无法,半年后所领导再次起用我,圆滑地避免“烂尾工程”。
九零年是我正式下海离开大锅饭的第一年,到底这海有多深搞不清楚,但不管怎么说,自由空间在扩大,没有固定的上班时间了,看实况转播全由自己控制。当时研制的计算机外语教学系统到底效果怎样?市场前景如何?工美这些合作伙伴是否可靠?课题组里的张民白明是否能团结一致真心支持我?因为我对计算机一窍不通。对于门外汉的我组织两个博士级科技人员进行产品开发,并利用工美迅速推向市场,可谓高难度,也许奇迹正在这里产生。为此,每天我朝思暮想,行动如履薄冰,当然看起球赛来就经常走神了。四岁的赢赢能否看懂足球,我实在记不清了。
九四年世界杯的转播是在凌晨四时,赢赢八岁了,看球的精神比我还好。每天早上三点多的时候我喊醒赢赢,赢赢一下子就坐了起来,然后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把球赛看完,我则看了一半就打退堂鼓了。那一年我已危机四伏,每天充满忧虑,马后桃花马前雪,哪能令我不回首。幼小的赢赢每晚睡觉总是依偎在我的身旁,好像在说,爸爸您一定要坚持下去,我给您光,给您热,给您生活的希望。
九八年那届世界杯,我已在纽黑文餐馆打了一年工了,那年是我人生收入最高的一年,每天我充满着喜乐。当时我正准备买下一个小酒庄,期待着好梦成真,争取早点拿到营业执照。由于要买店,钱就不能乱花,也想借着时间的空档外出走走看看美国,最后也放弃了。卖店的印度老人对我说了一句终身难忘的话,现在少吃一顿饭,将来你能多吃十顿饭,现在少玩一天,将来你能多玩十天。我尽量减少开支,当然足球转播就不能看全部比赛了,只能在星期天看ABC大众频道转播和决赛,对此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到美国才知道想看体育比赛是要花钱的,不再有免费的午餐。2002年那届我早早地买下频道,只等开场了。首场比赛是法国对塞内加尔,当时的塞内加尔队是非洲的一匹黑马。那几天正好是赢赢初中升高中入学考试,比赛结束后我迫不及待地拨通了北京的电话,想问问赢赢考试情况,考得好不好都要鼓励,人生拼搏就像踢足球一样,总是有胜有负。没想到传来赢赢首场获胜的好消息,赢赢在早些时候参加了朝阳区统考,已被八十中高中部提前录取。中国队首次出现在世界杯决赛圈电视屏幕上,好像怯场,动作走形,接球丢球,传球不到位。中国队三战三败,还有下届,从七零年到如今,我已从一个天真活泼的少年快变成了两鬓斑白的老人了,但我总觉得还有希望。
下一届,2006年世界杯,赢赢应该上大学一年级了,在中国,在美国,在清华,在耶鲁,很难预测,我在七零年做梦也不会梦到三十年后我会在美国听着英语解说看中国队比赛。人生真的很奇妙啊。
潘涌2002年手书于:
Pan’s Package Store
828 State Street
New Haven CT 06511 USA
06/16/2010
《未完》
后记: 2010那届,每到下午,我会关了小酒庄到附近的酒吧看球,我不看球,看老板,看观众,看出了许多故事,看出了世态炎凉。马上就要到了2014届,怎么看,我还没有想好。我写于2002年的猜想,赢赢后来都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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