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地球上有个美国《十》干荷叶
荷叶荷叶,干荷叶,我每天看,我的芋叶似荷叶。春天种,夏天长,秋天枯,细看昨夜来了霜。人生美,不留我,让我来了又撵我走,我的生命像荷叶。Let me come and urge me to leave, win or lose, no mercy.昨日秋风秋雨又一夜,满地黄叶,我想着想着,还是收集起来积肥明年好春播。
我的生命不会像期望的那样长,细想,局部还是挺有意思的。有一点特别重要,我一生东溜西窜,见到的人和事物特别多,这又有点像足球场上的优秀运动员,虽然脚下没有球,仍积极跑位。踢球,机会来了;生存,机会也来了。在没有网的时代,我买小酒庄的信息是一个美国朋友吃饭时的无意谈话;我得美国绿卡的消息是在一位中国朋友家作客看到茶几上有份《世界日报》,随手翻了起来,浏览到美国245i大赦的消息,几乎叫了起来;我最后能根治肠胃病也是同买酒的一位美国顾客聊天。这些人生大事我无法与当事人当面说明白,因为太无价了,只能从侧面感谢他们,对那位美国顾客,我的老木屋翻新全部交给他,他说要多少钱就是多少钱。现在有了网,每天新天新地,想写作,灵感不断。
我曾有过日扫八网的年月,每天一进小酒庄,利用非常慢的电话线上网,写一文,放八网,回言八网。天涯,强国,K57,同学网,万维,文学城,天益,西西河,网友啊,网友,再过几个月我们就是十年的朋友了,大家日子过得还好吧。岁月走啊,我从网走进了微信,年龄不一的网友如今都变成发小了,我们当年相识的时候,男女个头也就是一米二三多,如今大家是重担少,感慨多,一个同学吟起了元曲《干荷叶》: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在秋江上。他说,人的生命真像荷叶,说老就老,说枯就枯。我顿时灵感大发,写出了本文的开头。觉得味不够浓,加一句:秋霜不让百花红,单爱红叶。加英文:Let me come and urge me to leave, no mercy. 觉得还不到位,再加一句:我的菜园霜剪破,唯有芥菜郁葱葱。
前几年我说过,网络是一个模拟世界,比如网购,很难做到货比三家。又过了几年,这次我确切点说,网络快速发展更有效地向人们提供线索思路图像甚至意象。我在微信上看到《干荷叶》,即刻想到老木屋的后院有芋头叶,夏天也是支个篷,也是一天来了霜,篷叶由绿变黄最后只剩老杆了,去年我着急,还没有等到老杆全干掉,就急急忙忙挖芋头,看看自己种的芋头到底什么样,有的多,有的少,大部分一根杆只接一个,与其这样还不如不种。原来我没有读过《干荷叶》,每天乐呵呵的,这下可好,读了《干荷叶》,浑身冷飕飕的,充满了生命凄冷的意象。下面我用白描的写法记录我读过《干荷叶》后的一整天。十月二十四日晚九点至二十五日晚十点。
十月二十四日是个星期五,每个星期五几乎是我最忙的一晚。同样,每星期五晚我都要去那个华人小教会,十几年我雷打不动,尽管早已换了人间。我还清楚地记得一位台湾人曾在我身旁自言自语: 这个教堂是詹天佑受洗的地方。我也清楚记得一位台湾小伙子的话:老潘,我们这里是英语查经,你们汉语请上二楼。我特想在这里再次见到他,掐指算来,他也到五十了。二十四日晚上是大堂讲体会,骨干轮流上前开讲,话题是十几年来我体会的千篇一律:心中有神,遇事不慌,神最终会带领走出困境,让你我蒙福。我以为快结束了,一位骨干突然提出大家都走向前,闭眼手拉手让圣灵充满。没过几分钟,几位骨干双脚不断敲地上身发抖嘴里发出怪声,自称是圣经中的人听不懂的方言。我突然想起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北京空一所,张正宇把张香玉带到一所,让每人交三十元发功治病,她也是要求闭双眼,没有几分钟现场的人大部分东倒西歪,有个女性吐白沫。我说我怎么就没事,因为我没有闭眼,人们都忘了,眼睛是用来平衡的,躺着闭眼是休息,站着闭眼要晕倒。
闭眼和睁眼,我选择了睁眼,丢开臆想睁眼看大家。我发现,除了少数几位骨干感动狂哭狂叫外,大部分人还是很正常的,静静地站在一边。我一看手机,已经过十点了,开始寻找人群中两位北京老人,年岁比我大的老人,按惯例,这时我要送他们回老年公寓。北京大姐提出能不能再呆一会,等待圣灵感动,我说,别犯傻了,送完你们我还要回家吃晚饭,虽然是一碗棒碴粥,也是晚饭啊。十四年前我曾经住过那个老年公寓,留下过一篇《孝子》美文。我通过长期送两个北京老人,发现那里的人文也发生了很大变化,首先是每个楼口都安排了日夜保安,再有在外流荡肥胖黑人很多,原来没有。我听一个已经在那里住过七年耶鲁退休职工说,那里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好,很多中产白人不再入住了,我认识的一位波兰大姐住了五年以后搬走自己租房了。多年前我住的时候,很多白人老人卖掉房产入住公寓。也可能现在空房率太高,向福利敞开了大门,中国老人开始入住了,我写《白房子》的那个胖女人也住在那里。
早些年这个时候去完教会回到家里还能吃碗面,现在只能喝一碗棒碴粥了。今年我种了客家人的芥菜,就粥吃甘甜甘甜的。我回味着米永亮白天传来的小诗:木屋一夜听秋雨,菜园明朝卖黄瓜。蔬果爬埂闲作草,明窗白墙戏酒茶。家常小菜解口馋,劲风秋色此为家。再把教会的鬼气赶一赶,不能带进老木屋,因为要睡一个好觉。一周后我暗自询问过几个教会骨干,几乎都是激动得一夜无眠。还得盘算一下第二天我吃什么,得换换口味了,已经五天米饭面条芥菜豆腐干。对了,老木屋附近有个纽黑文最著名的意大利奶酪店,已经快半年没去了,买点鲜奶酪和腌橄榄,再到农夫市场买个德国口味面包,因为米永亮在德国。
还真像小米说的,一夜秋风秋雨,我伴着那风那雨,睡了一个好觉。已经第三年满地黄叶了,第一年我不知如何办,是吹还是扫,望着邻居。第二年我用了垃圾桶小推车,前院装后院倒,积肥了。今年我捡了一把木制大阳伞,留下伞把伞骨明年插在菜园里让黄瓜秧子往上爬,我用大伞布一趟趟从大马路上往后院兜黄叶,为自己干活好开心啊。一个人的后院静极了,狗叫猫跳远方邻居开门走动都能听得到,还真让我有心情留意菜园的变化,白菜芥菜罗卜大蒜都不怕霜,太阳一出仍然绿葱葱,芋头叶辣椒叶无花果叶即刻变了颜色。再看看大葱,老叶已经东倒西歪,这时我突然想起老鑫,曾答应过给他大葱,得赶紧给老鑫送去,晚了老葱叶就不能吃了。送几根呢?三根吧,我用力一拔,带出四根,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往日我十点半开始做午饭装盒带到 店里吃,顺便做碗粥或下碗粉就当早饭了,今天不用做了改吃奶酪橄榄和面包。买完这些东西我沿着古道直奔老鑫家,又经过“1111”号了,皮特Peter和他的老妈在我的脑海里打下了永久记号。古道的尽头走不远就是老鑫家,老鑫这几年变化特别大,火气大,语言粗糙,我在电话里领教好几次了。自从我买下老木屋后,每次菜有收获都不忘给老鑫送些,不过老鑫从来不开门,都是放在门口,然后提走老鑫送给我的山东大饼自钓鱼,都是事先联系好的。这次老鑫听我在外面大喊“老鑫”,终于开门了,话也带出来了:帅哥,一天到晚“老老”的叫什么,这“老”一喊,不就死得更快了。我一听差点火冒三丈:不叫你“老鑫”叫什么,叫你“鑫总经理”?老鑫说也不好听。我说那叫你什么?老鑫说,叫小鑫或小帅哥,像我喊你一样。我把话题一转:现在大家都挺难的,有谁还想着你大白天给你送大葱,还不赶快给我点鸡粪。把老鑫逗乐了。我看着老鑫一袋袋装鸡粪,继续说:老鑫,一想不对:小鑫,最近我观察林老板气色开始不好,头的四周出现白星星了,中间头发开始没了,再不减压,很快就会秃了。老鑫刚来这里时给林老板打过工,后来被炒了鱿鱼,自立门户了。对林老板老鑫一直很厚道,观战不计往事:林老板玩大了,国内当官也是一样,大了,事多。
告别老鑫,在农夫市场买面包的时候,我又一次在地上捡到一美元,为此我特别兴奋,说明观察事物的眼力仍然独到。后来的九个小时是我在小酒庄里最开心的时刻,我会对每个来者说:你好吗?近来好吗?生活愉快吗?人生美好吗?你能确定你的日子过得很好吗?客人买完酒以后我会用“享受人生”送行,一旦客人回话,我马上会接着说,人生就像一朵鲜花说没就没。如今关心我的美国人很多,经常会听到他们走进小酒庄的第一句话:这个中国人在这里开酒庄有年头了。有些美国人每天必来我这里一次,有时仅仅是买一张彩票。一个八十六岁的美国黑人可能是买彩票防老,一次他出车门一张美钞从身上滑下来,进了小酒庄他不断找那张钞票,我则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先回家找再回来买,我一边送他出门,一边走近那张钞票踩住。那位老人一点也没有痴呆,他从车的反光镜里看到我弯腰捡钱,又把车转了回来,坚持说我捡的五十美元是他的。我说是你的就拿走,接着我俩都哈哈大笑,都夸自己还不老。美国朋友瑞先生每天都来,今天他带来了四个岩石蟹,让我一定要先蒸熟再冷藏。他特别喜欢我自制的大酱,园里的韭菜炒鸡蛋,梅干菜炖汤,我说想吃明天自带鸡蛋来老木屋。我是惦记着菜园里被霜打过的芋头叶,趁着没干枯之前,模仿广东早茶的荷叶饼样式,用芋叶包糯米豆干火腿上火蒸。
十月二十五日是个星期六,每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关门后我都要到隔壁的一个小旧书店作一次演讲。这次我讲的题目是:一年有四季,人的生命也有四季。我特别想用荷叶芋头叶举例子,可又一想莲藕芋头太中国,即使说出了英文,美国人也不见得有灵感,我来美国这么多年还没有见过河里湖里长过荷叶。无法,只有用菜园里的西红柿黄瓜举例,春播夏收什么的。像往常一样,我认为是挺好一个题目,一个讲演,掌声以后回家蒸蟹包芋叶饼,万万没有想到让八十四岁的琼斯先生给搅了局。我还没有讲到人的生命像四季,琼斯先生发难了:你这个中国人,我这么多年在这里,从来听不懂你讲什么!有好多年琼斯对我很好,他这样说我实在没有心理准备。我试问琼斯,夏天过完是什么,琼斯回答是冬天,我说应该是你琼斯的秋天,经验累累啊。
我看琼斯没有退让的意思,不得不离开麦克风,在一旁坐下来。接着音乐声四起,敲鼓弹吉他,琼斯吹起了黑管。像上午对付老鑫一样,我选择了平静,这时的我如同荷叶被霜打了一样,没有反抗,老杆枯叶立着,寂寞在秋江上。过了一会儿音乐停了,我抓起酒瓶给琼斯倒酒,再过一会儿,我看到琼斯笑了,我站起来对大家说,下次再讲演,我给琼斯先生买酒。
那天晚上我的整个过程被美国人看得清清楚楚,第二天主持人过来买酒,说通过我学了很多东西。我对主持人说,琼斯老年痴呆了,越来越像个儿童;对自己说,年轻时打斗太多,害苦了,“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不好。
11/05/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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