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地球上有个美国《一》落叶不归根

     画虎画皮难画骨，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是我在美国开小酒庄的时候，通过互联网Internet看意大利著名电影导演安东尼奥尼的《中国》才知道的。实在不好意思在这里说，做为一个当时正走向六十，现在已过六十岁的中国人，到了美国才有机会和时间看上世纪七十年代在中国上层流传并展开批判的电影，才有机会看到这句成语。再确切点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文革时早已知道，但千真万确，画虎画皮难画骨，是到美国后才知道的。这个写着写着会让我掉泪的系列之所以这样开头，是为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很中国，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回首往事，又静静思考，还真是这样，人见面就认识，记忆人，除了记高矮胖瘦外，主要还是记面孔。现代人可能还要带记头发，古时都是男光头女辫子，清朝一律改成了辫子，要不怎么说剃头挑子一头热呢。理发一词一定是理发推子引进到中国后才出现的，近几十年又出现了剪发美发，又给知面多了些符号。心是见不着的，还真不像女人的乳房，有时会见到一点点，如果见到太多，又变成iphoto，定会风起云涌。为什么古人这样组词？用知人知面铺底陪衬，专门把“心”提出来，这样不管进了谁的耳朵都会变得聪明一些，生存成长顺利一些呢？

因为太中国了。回顾我四十四年在中国，一九五三年至一九九六年，以生存为底线而说，只论言语不谈行动，那时没有贪污，也不谈男女关系，中国对语言控制最严厉时期是文革，我成长的那段岁月。后文革邓小平时代相对好得多，可能与改革开放对外交流有关。加州有个刘教授喜欢读我的回忆录，也许在林彪问题研究上产生了共鸣，他说文革时因反对林彪，被公安机关判了死刑，后被解放军支左宣传队拦住。他又说，受我的感动出了一本书记录那段岁月，问地址要马上寄给我。得消息的时候，我喝了一点波兰纯酒，忘了说句谢，忙说，不要寄了，不要寄了，我再也不看这类书了。我是有话直说，毛泽东与林彪是中国最高权力的交接，一个当时二十多岁的西安年轻人提出反对意见，被判了死刑，即使后来评了烈士，对中国社会对自己的家庭也没有太大的意义。幸亏有个美国，刘先生晚婚，在加州有个幸福的家庭，我认识他的时候，孩子还要喂饭。

人非草木，但我一直认为人类同草木一样遵循相同的生存准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我快成年的时候，正是文革高峰，又要走向社会，母亲教育我的话是“人心隔肚皮”，意思是心里话不可乱说，说了就会有人汇报穿小鞋。“人心隔肚皮”同“知人知面不知心”是一样的意思，后者显得文雅，前者是山西地区流传的一句老话。山西一直地少人多，历史上爱外出学手艺做生意，但去哪做什么生意挣多少钱是不会同人说的，我想是怕招来祸害和暗算。老母亲说过，老家的地主在村里住着都显得特别平和，一旦吃好的也要关起门来吃，不让邻居看见。

人同草木，都要生存，我一直认为一旦遇到合适的生存环境，人比草木要活跃得多。看现在，稍微有点头脸的人物都管不住自己的裤裆，扎不住皮带，多么像我那个文革时代和我以前那个反右大鸣大放时代管不住嘴巴一样。太中国了，裤裆和嘴巴都会毁生命毁前途。我在红海洋里泡大，几乎同人民群众是相同的感觉，马列了，解放了，人民做主了。近几年我在美国冷静下来仔细观察，中国人民的生存环境没有太大的变化，最典型的是中国最近一次最高权力交接的前夜发生的“重庆事件”。还不是一样，利用人民群众仇富心理稳住站稳，像一九五零年土改一样，先打重庆改革致富出头鸟，刀下鬼的数字以后会公开的；不是也有人管不住嘴像刘教授评论林彪不适合接班一样，惹来杀身之祸，死得不明不白。中国人民一代又一代的，可怜又质朴，什么时候才能像美国人民一样成熟起来呢。

现代的年轻人上网，不会理解我那个时代的封闭人整人岁月，看看今日朝鲜这块“活化石”也许会有些感触，反正我在美国看了都寒毛发直。不仅如此，我又刚刚发现现代的年轻人不理解我那代人以及比我年长的同胞一遇合适的机会为什么一定要冲出祖国，不少人再也没有回去过。我小时候学成语“落叶归根”老师用远离家乡的老人为例帮助理解，如今我们在美国渐渐老了，不知有多少人想过“落叶归根”。我四十四岁只身离开北京，十五年后有了一座漂亮的老木屋，三面古树围绕，秋天我观察落叶，才不落叶归根呢，满园乱跑。整整两个星期，我每天三车运到后院积肥，刚刚清理完前院，秋风一吹，又把远处邻居的落叶卷来了，叶子同我家的树叶不一样。

谈起中国的往事，大多数年长的海外华人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只能做些记录。中共建政六十年做没做过好事呢，按大黑子的说法只有一件，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我原来写过，开马场的大黑子见到了邓小平的外孙子，说，你姥爷只干过一件好事就是中国的改革开放，邓外孙说，不对，还干了很多好事。可能这时的邓外孙被宠惯了，以为大黑子也是周围阿谀奉承之人，没想到大黑子不改口，又补了一句，就一件，当时邓的女儿也在场，大黑子骑马的朋友都对邓外孙说，你黑子叔说得对，就一件。大黑子满嘴他X的太多，我估计这句话得说三个他X的。我回京那年带安大同学马教授去见大黑子，我想大黑子，约好再去，马教授说，她们不去了，大黑子满嘴他X的让人受不了。

我见过一条网上公共留言，让我多日感动过，他说他感谢邓小平的改革开放，一个地主的儿子如今是美国大学教授。大黑子没有上过大学，没有机会借口出国留学，我不是美国大学教授，只有机会练个小酒庄，但我们同时感谢邓小平的改革开放，高歌赞美当年那些不顾一切跨海走出封闭的海派勇士，年纪越大越受到尊重，赞美他们在海外寻找衡量不曾得到过的人生价值。当年这些海派勇士大多都有了海二代，他们多么像舞台上的演员躲在幕后等待台下谢幕的掌声。最近，我可爱的家园《万维》网发起了“海一代，海二代，有奖征文”活动，虽然万润南魏京生马悲鸣严润涛老秃笔桦树还有许多我尊敬的老朋友没有写，我早早就感觉，这批征文一旦写出后极具史料价值，奖不奖，不值钱，真正的价值是让人们察觉到一个受过磨难甚至苦难的民族在经过战乱独政饥饿封闭后到达语言不同不通新大陆后真实心里感受，让人们观察到这个民族在美国的生活现实。他们写的不是血和伤心泪，而是欢乐和激动后的泪水。

我家在空军大院有个老邻居莫汉平一家，六六年文革最高潮的时候去了新疆伊犁，全家老小都去了，那时汉平还在上小学。一九七八年我父亲到西安空军通校当顾问，莫家从伊犁搬到通校，我们又成了近邻，汉平拿出了同白俄女红卫兵一起穿军衣的照片。莫家姐妹以后再没有机会回到北京生活和工作但成了空军大院早期海派勇士，妹妹娟娟最早去了日本不久把小妹小松也带去，小松后来定居台湾。八九事件后我去天津廊坊看过莫汉平，那时她带着儿子正焦急地等待着移民澳大利亚的消息，汉平请我吃了炸鸡腿，当时对没有出过国的人来说最好的美食是吃鸡腿。汉平埋怨先生怎么手续办得这么慢，别人晚去的都已经办好了，又津津有味儿地谈到自己的天津岳父。天津老岳父解放前有个戏园子后来被政府收去，以后从青年到老年无所事事每天在戏园子前面晃来晃去。邓小平一声改革枪响，七十二岁的老先生到了美国每天学英语学开车···，可开心了。如今我每每走在纽黑文的大街上遇到来美多年不会开车不会英语的中国老人，都会想起那位不曾谋面的天津老先生。

我一直把《万维》网当作可爱的家园，因为她连着我在美国十七年的岁月，虽然万维只有十五岁。一九九六年我来美国纽黑文不久就在刘同苏的小教会认识了秦越博士，他应该是浙大七八级，单身英俊，弹着一手好钢琴。我们很快成了好朋友，第一次到他的单房宿舍他请我喝了一杯还剩小半瓶的红葡萄酒，那是我第一次喝美国红葡，惊喜又难忘。好事情我不会轻易忘记，又找机会去了秦越的小单间，我感兴趣的仍是美国红葡萄酒，因为我们在教会见面是经常的事。坐了好一会儿了，秦越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终于等不及了：秦越，还有没有美国红葡萄酒？秦越回答也很干脆：没有了，要喝自己去买。又让我难忘。

不久秦越成了美国著名常青藤大学教授，我开了小酒庄，尝尽人世间名酒。又是好多年过去了，转眼到了2006年，秦越突然出现在我的小酒庄。一阵寒暄，我最关心秦越的婚事，当我得知他还是单身一人，又让我一阵阵心凉，五十岁了，我说我的儿子都来美国读大学了。随即我话题一转说我已开始用计算机写作，但不知道怎么把文章发出去。秦越说上《万维》最好，那里有马悲鸣，他的政论文写得非常好，一文一典。接着秦越同我讲了两件家事，让我万般同情，不会忘记。第一，说他虽来美多年，永远不会原谅共产党，把他的姥爷给枪毙了。第二，说他的父亲是浙大文革前的副教授，来美国探亲以后再也不愿回去，秦越赶也不走，后来老父亲自己跑到唐人街三个老人合租一间房为衣厂剪线头，秦越急了，哪有教授在美国干这种事的。老人央求：让他在美国呼吸一点自由空气行不行。秦越要告辞了，买了一瓶名贵葡萄酒，终于圆了我们美国红葡之梦，以后再也没有他的任何信息。

万维这次征文有篇文章获了三等奖，题目是《为了寻觅心中常念的那一方净土》。单看题目就知道是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在写作，否则，何谓“常念”，何谓“净土”，何谓“寻觅”。作者现在的写作心情极像我前面提到的两位老人。你看，天津老人来了，开的车好破啊，老人满不在乎，能开就行，刚来美国的中国人都开破车二手车老爷车；老人进了社区大学，让美国老师好惊讶，怎么连英语音标都不会，老人说了，他是不会，可还敢来上课。你看，浙江老人走来了，对着唐人街的老人说话了，你们就这么剪剪线头，劳累不劳心，干一个月顶我们大陆好几年的工资，干一个月，买一台三洋洗衣机，干两个月，买一台松下电冰箱，干三个月买一台索尼20吋大彩电看世界杯，在国内哪敢做这些梦啊。难道美国真是一座金山？对了，没错，是真的，广东人称加州三藩市为旧金山。

老人想回国了，最方便是到纽约五大道陈中商行，那是大陆人办的第一家商行，可以美国交钱买电器，在北京上海提货。

《未完》

01/10/2014

大家春节好，拜早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