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智晟:神与我们并肩作战(5)
作者:口述/高智晟 文/易帆、郭若
一把旧铜瓢
有朝一日能吃饱肚子是父亲一生未了的夙愿!
一九七五年,我们在没有了父亲的同时,也没有了任何再可供变卖的什物,原本一贫如洗的家因此变得是负债累累,在母亲的世界里犹如天塌地陷般。
当父亲入土后,三十八岁的母亲背负着巨大的悲痛,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始拉扯着我们兄弟姐妹七人进入了她生命历程中最为艰难的阶段。我们的记忆中,早晨天亮起床时,母亲睡的铺位总是空着的,起早贪黑地劳作可能被那时的母亲认准是可能让全家活下去的唯一有效途径!晚上总是在伸手不见五指时才能盼到母亲回家,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每至晚上劳作回来,总要规律地坐在我家的门坎上歇好一会儿,每每这时母亲总是一言不发,我们都知道那是母亲劳作了一天太累所致,坐一会儿后她总是缓慢地站起来拖着疲惫的身子开始做饭。
父亲刚去逝的半年里,母亲的感情心理是极度的脆弱。我印象中母亲坚强起来是始于父亲去世满一年后,在父亲刚去世的半年里,母亲的呜咽哀嚎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场所发生,一种撕心裂肺的哀嚎常常随时爆发,在做饭的过程中,在吃饭的过程中,在劳作的过程中。我的记忆中母亲的哀嚎一般会迅速引发全家人的嚎啕,一般都会有邻居的婶娘、叔父来劝止,那时我虽然年龄较小,但每每看着悲痛中的母亲,我的心里是非常痛苦的。
记得有一次是夏天的中午,我跟着母亲去井上挑水,我们村的水井坐落在悬崖中间,一条仅能行走一人的小道通往水井,人们去挑水时必须带着舀水的瓢将石缝里渗出的水舀到水桶里。那天正值中午,炽热的太阳晒得满世界闪着耀眼的白光,山里的中午死一般地寂静。母亲舀满了水桶后挂在外面的铜瓢突然脱落,水井沿下是七十度左右的乱石坡,铜瓢滚经乱石坡时与乱石擦击发出异常刺耳的声响,这是一把不知是始用于祖上那一代人的铜瓢。母亲呆呆地站在那里哭出了声,绝望地看着继续快速向下滚落的铜瓢,在附近地里干活的大哥显然以为母亲出事拉,呜咽着跑了过来,母亲哭着对跑过来的大哥说:“礼义(大哥的乳名)这可怎么办呀!妈妈把铜瓢给摔下去啦!”大哥扑过去拉住母亲大哭,哭完后母亲要下去寻回那把铜瓢,大哥争着要去,母亲执意不同意,最后母亲花了一个多小时寻回了那把已在刚才滚落时摩擦得澄亮发光的铜瓢。
一把旧铜瓢,当时时价不值两元人民币,这样的经历让今天的人听来可能会觉得我们是小题大作,可在那年月,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又是在母亲生命最为特殊的那个时期,一把旧铜瓢,母子几个人惊心 魄数小时。
二十多年过去啦,那把旧铜瓢脱落擦过乱石时发出的刺耳声,母亲绝望的哭嚎声,至今音犹在耳。
半把炒黄豆
回到了母亲生我养我的地方,窑洞里、院落中、山道上,目及之处记忆所至,脑海里母亲的身影、母亲的形象及音容笑貌无处不至。
我出生的窑洞前几年被母亲送了人,现在被别人占居着。我们兄弟姐妹都诞生在同一孔窑洞里,母亲就是在这孔窑洞里将我们兄弟姐妹养大。窑洞里的土炕上一般睡上四个人时比较宽敞,睡五个人即比较拥挤,父亲在世时我们的炕上要睡九个人。从我记事时起,我是和四弟与父亲同睡一个被窝,直至后来父亲去逝前被抬到县医院时止。全家中没有一个人能享受到单独盖一块被子睡觉的待遇。我的记忆中,每到晚上该睡觉时,父母总是像现场的调度一样安排、调整、平衡着每个人的需要,按母亲后来经常当作笑话讲时说得那样:“每晚能让你们停息下后我就冒出一身汗。”母亲就是这样在睡前都得冒出一身汗的艰难困境中将我们养大,并将我们一个个送出了家门。
出生我的窑洞院落外面有一条小道通向外面的世界。上中学的三年里,母亲是天天不变地在我上学必要经过的这条小道上目送我上学而去,晚上又定会站在这条小道上等我放学回家。严寒酷暑,风中雨里无有例外者。记得有一次晚上我从学校回来,母亲像往常一样站在小道上等我,母亲每次听到我从山路上跑下来的脚步声时, 分之的要喊一声我的乳名,那次也不例外。但在往日,母亲听到了我的应声后会赶紧先回家给我热饭吃,但那天有点反常,母亲不像往日那样自己先走回家,一直等至我走到她跟前时,母亲也未往前走。
我感到气氛有些不同寻常,我喊了一声妈,母亲过来用手在我的脸上抚摸了一下,然后说:“润慧,你听妈妈给你说,咱家现在一颗口粮都没了,今天我带你四弟去下洼(一个村名)村亲亲(方言:亲戚)家借也没借上,今黑夜(方言:今晚)妈妈没办法让你们能吃上饭,妈妈明天肯定有办法,今黑夜就早点睡觉吧!”然后拉着我的手回了家。那天夜里,我悄悄地哭了许久,枕头被哭湿了一大片,不是因为我肚子饿,父亲早逝后我们较早地懂得了母亲的艰辛,我知道一大群孩子今夜吃不上饭母亲的心里会有多苦,更何况明天天亮后这一大群孩子还得活下去,口粮从何而来?那天夜里,我听到母亲许久都没有入睡。
第二天天不亮,母亲照例叫醒我去上学,送我至那条小道上时,母亲拉着我的手,将半把炒黄豆放在我的手上,从母亲手上接过来的炒黄豆有些潮湿,从黄豆上带着的温度判断,这半把炒黄豆在母亲的手里是被攥了不短的时间!由于天还很黑,我看不见母亲的脸,我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下,我坚持要把这半把炒黄豆中的一半留给母亲,让母亲给同样饿着肚子的弟弟妹妹吃,母亲不同意,我不走,我哭出了声,坚持我的要求,母亲始终未哭,坚决地将我推向了上学的路。
那天天黑我回到村里,仍站在小道上的母亲喊完我的名字后匆匆回家,我知道母亲借到了度命的口粮。
二十八年过去啦,这一幕从未在我的记忆里模糊过。
二○○六年一月二十六日于母亲的窑洞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