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曾进过学习班吗? 我进过, 在文化大革命中, 小学要毕业时, 而且是二进宫. 毛主席曾经教导说:"办学习班是个好方法, 什么问题都能在学习班解决." 我至今感到主席的教导正确无比. 为什么进学习班呢? 当然出了问题, 需要解决. 出了什么问题呢? 出了"反标". "反标".亦即"反革命或反动标语", 是一切对毛主席党中央林副主席共产党文化大革命等等不敬不恭的文字张贴和涂鸦的简称. 出了"反标"这可是一件天大的问题, 必须立即解决. 当时新成立的革命委员会公安政法刚刚才恢复工作, 而且这些"反标"明显是小孩的涂鸦, 那里好破案. 于是遵循主席的教导, 把附近所有可疑的小学生招集一起, 办学习班. 我不幸成了这些可疑的份子之一, 进了学习班. 当时真是"金色童年幸福时光"啊. 无学可上无书可读, 不写作业也不背功课. 天天游手好闲, 与一些不三不四街头小混混玩在一起. 网鱼捞虾, 摸泥鳅掏黄鳝, 放风筝斗蟋蜶, 集烟盒赌小钱, 翻院墙打群架. 父母在文化大革命中斗或被斗得一塌糊涂, 那有精力管我们. 红联杂派武斗已经结束, 革命委员会已经成立, 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已经斗倒, 当红小兵的热忱已经不再, 除了玩没别的. 想想现在的小中学学生, 真为自己当时有这"童年时光"感到幸运. 第一次刚被通知进学习班时不知所然, 以为还有什么重要中央文件要传达到我们小学生这一级, 挺自豪和高兴的. 学习班有两个班, 开在昔日上学的小学校里, 学习一周. 坐下后就发现那里有什么重要中央文件传达, 是学毛主席著作. 我所在学习班的老师姓宋, 他是我们小学高年级语文老师. 我们都叫宋老师, 不曾记得他的大名了. 宋老师第一天在交代了注意事项和学习纪律后就给我们读主席选集第四卷: <南京政府向何处去>, <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 <将革命进行到底>,<别了, 司徒雷登>. 宋老师 在台上读得眉飞色舞, 我们在下面一团雾水. 平时通常只读主席的<老三篇>和<红宝书>的, 那里能够领会主席的这些雄篇伟文! 难到我们进学习班的目的就是要学习主席第四卷, 了解共产党怎样打败国民党? 为什么不从头学起, 也让我们把经过了解过来龙去脉? 我们久不上学校, 无组织无纪律无管教自由自在休闲涣散, 坐在课堂上已经很不习惯. 开始时还规规矩矩, 坐一会儿就心不再焉了. 不过老师还是把这些"战争"题材讲得挺生动的, 我们听得还是满有趣的, 加上老师威严无比, 我们竟不敢交头接耳, 磨皮搽痒, 坐立不安, 敲磕打睡. 第二天就转入正题了. 在学习了主席"办学习班是个好方法"等最高指示之后宋老师立即厉声严词地说最近在发生一件重大的反革命事件, 有人恶毒攻击党中央毛主席. 这个人就在你们之中. 组织上已经掌握所有情况. 党的政策从来是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 考虑到你们还小, 是少年, 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 不, 还早一点, 早晨六七点钟的太阳, 给你们一个机会, 让你们自己说出来, 争取宽大处理, 作为人民内部矛盾. 老师接着又语重心长地说你们的一生好比一张白纸, 粘上了污点就再也搽不掉, 今后这个污点会跟你们一辈子的. 如果自己不说, 让人揭发出来或让组织上点名揪出来, 这就不是人民内部矛盾了, 是敌我矛盾, 是阶级敌人, 是现行反革命, 比地富反坏右, 国民党反动派更坏, 一辈子就完了. 老师接着又因势利导地告诫我们蒋介石国民党被打败了, 杜聿明等反动派举手投降了, 所有的反革命除了失败和投降没有别的出路, 我们一定要将革命进行到底, 把这个事件查到底, 弄个水落石出. 老师最后又充满希望地告诉我们把自己做过的或看到听到别人做过的所有坏事详详细细地报告给他. 要大胆地勇敢地揭发一切坏人坏事, 不揭发就是包庇, 包庇也将给你们的人生白纸上涂上污点. 天啊, 当时我真地被吓得三魂不见七魄. 我没做什么坏事呀怎么把我叫进这学习班? 是不是已经怀疑到我头上了? 老师的眼睛为什么老是盯着我? 怀疑到我怎么办? 是不是有人揭发我? 是什么样的反革命事件? 收听敌台? 书写反动标语? 烧毁或打碎毛主席林副主席像? 呼喊反动口号? 我可不能当阶级敌人现行反革命呀, 那不一辈子就完了? 尽管我不是出生工人贫下中农家庭根红苗正, 但也不是地富反坏右资本家走资派这些阶级敌人的"狗崽子". 由于是团结对象, 因此日子还比较好过, 偶尔也戏耍嘲弄下"狗崽子". 但总是提心掉胆, 非常害怕自已不小心滑入"狗崽子"的队列, 成为被戏耍嘲弄的对象. 如果为在学习班被揪出来成现行反革命, 那就不仅是"狗崽子"了. "狗崽子"还可以"不唯成份论", 选择革命道路, 再教育成为团结对象, 而现行反革命那可就是阶级敌人了, 是万劫不复的专政对象. 宋老师又给我们每人发一张纸, 让我们抄写他写在黑板上的几条标语口号, 然后交还给他(对笔迹). 最后交代我们写一篇汇报详细记述最近干了什么与谁一起玩去了何地等等等等过几天再交给他. 第三四五天再学主席的第四卷, 分小组讨论, 个人汇报, 老师个别谈话. 每天认认真真的学习, 小心谨慎的讨论, 胆战心惊的汇报, 上刑场似的与老师个别谈话. 唯恐有什么祸事掉在头上. 仍然不知道学习班究竟要查什么反革命事件. 已有小道消息传闻说有人写了"反标", 但我仍然蒙在鼓里, 浑然不知. 每天都回忆自己做过什么样的坏事. 真是不想不知道, 一想吓一跳. 哇, 在食品公司偷过鸡蛋, 在糖业烟酒公司偷过甘蔗, 在农村偷过包谷, 拿家里的粮票去黑暗市换过钱和鸡蛋(投机倒把). 把这些"坏事"汇报给宋老师但宋老师明显不重视, 说没有灵魂深处闹革命, 莫想拿这些小事蒙混过关. 哦, 这些是"小事". 什么是"大事"呢? 啊, 对了, 烧过毛主席像, 好几张呢. 年年做清洁换下的破损污脏的毛主席像装满一抽屉, 一直不知如何处理. 过年前母亲悄悄让我放在灶炉里烧掉. 这是"大事", 但这能说吗? 除了母亲这事没有任何人知晓, 不能说, 打死也不说. 还有, 偷玩父亲的收音机, 曾经听到过嗲声嗲气的播音, 说是"敌台", 马上关掉. 收听敌台应当是件"大事". 这事当时有其他小孩子在场, 我不汇报他们汇报我从严他们从宽, 这不划算嘛, 但他们要是忘了或不说呢? 不忙, 得等一等, 看一看. 由于心中有了"鬼", 神情就不自然了. 总觉得宋老师眼睛有一道寒光, 老是扫过来盯着我. 看到他眼睛扫过来, 我的头马上低下, 心中七上八下, 神情忐忑不安, 精神几乎快到崩溃的临界点. 好在他的眼睛在我身上停留不长, 否则我肯定支持不住, 会马上自首交代坦白从宽的. 就这样熬到了第五天上午. 实在熬不住了, 决定要向宋老师汇报收听敌台一事, 以求解脱. 但宋老师说上午无空, 下午再来. 中午恰好碰到曾与我一起收听过敌台的李同学, 一看周围只有我俩, 决定窜供, 向他提及收听敌台的事. 显然他已忘得干干净净, 茫然不知我何所云. 他坚决否认有此事. 说我不是搞错了就是脑子有毛病, 想当叛徒"莆志高", 出卖战友. 他说是有人写了"反标", 学习班就是要查谁写的"反标". 你这收听敌台一事宋老师不会关心, 也不能说给他听, 说了是自己找麻烦. 后来, 他叫我"莆志高"使我在同伴中抬不起头来有好长一段时间. 将信将疑, 到了下午, 宋老师兴高采烈地宣布学习班已经取得重大成果, 在领导的关怀下在同学们的支持下, 反革命事件已经基本被揭发, 事发经过已经基本搞清楚, 涉及的人员已经基本交代明白, 事件的性质已经基本定性. 明天开批斗大会, 大家都要按时参加. 显然, 宋老师把我约他汇报收听敌台一事已经忘得干干净净, 他的眼睛再也不注视我了, 既使偶尔瞟我一眼, 目光也非常的慈祥, 温和. 我的心也安定下来了, 所有的烦恼一扫而空. 觉得天空真蓝, 太阳真媚, 空气真鲜. 真的, 我真忘了前几天是天晴天阴或是刮风下雨. 最后一天批斗大会被批斗的是比我低一年级的"冬瓜"同学. 此人根红苗正, 并未参加我们的学习班, 怎么会是他写的"反标"呢? 后来才知道他是看了朝鲜电影<看不见的战线>, 不相信公安局有如此厉害, 于是就一个人悄悄地写了一条"反标"贴在电杆上, 要验证验证公安局是否有如此厉害. 公安局的确不厉害, 根本就没有怀疑到他头上来. 学习班没有他, 学习班快结束了什么线索也未查出来. 他很高兴快乐, 我想就如同陈景润证明了哥德巴赫猜测那样高兴快乐, 需要有人分享, 因为他已经证明了公安局的确不是我们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厉害这一其他人都未证明的大难题. 在反复叮嘱保守密秘并得到发誓保证不外传的许诺下, 他把这事告诉了他的好朋友. 然而, 公安局不厉害学习班厉害, 他的好朋友在学习班和宋老师的强大攻势下, 崩溃了, 最后终于揭发了他. 批斗大会与我无关. 在了解事情的大慨来由之后就不再感兴趣. 十多分钟后就借故开溜到街上玩去了. 一玩就把批斗大会忘到爪洼国去了. 等玩尽兴了想起来还在开批斗大会, 再快步跑回学校, 批斗大会已经胜利结束. 好不容易找到宋老师问是否还上学习班, 他说学习班也已经胜利结束了, 没事了, 你们回家吧. "冬瓜"为"反标"事件未上成初中. 在县城里他抬不起头来, 都叫他"小反革命". 他父亲就把他送回河南老家读书, 偶尔回家一次. 后来由于他未上初中, 不是"知识青年", 不上山下乡, 当上了石油工人, 使我们好好羡慕了一阵子. 被叫去参加学习班第二期是在三四个月后, 到夏末了. 这次进学习班一开始就知道又出了"反标", 要查谁写的"反标". 由于又第一次进学习班的锤炼, 这次就再也没有被怀疑的恐惧, 被揭发的担忧和被搞错的害怕. 除了对倒底是谁写的"反标"还有一点好奇心的话, 其它一切都不再在乎不再在意. 以至于我从不曾记得老师的高姓大名, 老师读了那些主席著作, 老师要求我们做什么干什么. 上课一会儿就坐立不安, 开始与邻座交头接耳, 嘻戏逗闹, 你来我往, 多次被老师点名批评,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第二天正好有点头疼肚痛, 借故说是中暑发痧, 先是自已在眉心上脖子上扯痧扯得大红一块, 后又被同学们拖到学校的水泥乒乓球桌上在背上一阵乱刮乱扯大红一片. 不仅老师同学而且我自已都相信我中暑发痧了. 老师托人找来"十滴水"和"风油精", 服后仍觉疼痛如初, 不见好转. 终于老师同意让我回家休息看病, 好了再来. 回家后, 除背仍痛之外, 其它都好了. 第三天趁机逃学. 第四天听同学说"反标"已查明, 是学习班的最后一天, 就回去报到上学了. 这次学习班没有开批斗大会. 写"反标"的是一个并未参加学习班小女孩, 她自已主动上门交待的. 说是她妈不喜欢她, 经常打骂她, 不堪忍受. 一天在被打骂之后, 她认为到监狱比在家更好, 就写了"反标", 想进入监狱. 大概她写后就忘了, 没人查出她写了"反标", 继续呆在家里, 直到她又一次被打想起了这事. 也恰好有学习班正在追查这事, 她就主动交待了. 党的政策从来是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的, 当然她没有进入监狱, 也没有像"冬瓜"一样被批斗, 但她妈不是党, 不讲政策, 不会宽大她的, 回家后肯定又是一顿臭打臭骂. 以后又断续地出了几起"反标"事件. 但我再也没被选中参加学习班, 也不知道再办学习班没有, 事件破案都没有. 上初中时曾经参加一个写"反标"的批斗大会, 后来再也没听说有人写"反标"和办学习班了. 大慨是没人写"反标"了, 主席提倡的办学习班这个好方法就被人忘掉了. 其实现在所谓的"双规"就和当年学习班有相似之处, 都是要"在规定的时间和规定的地点交代指定的问题". 但于也有不同之处: 一是要查的问题不同了: "双规"只查腐败问题, 而学习班能查许多问题, 包括"反标". 二是规格高了: "双规" 的对像是共产党的官员, 而学习班的对像可是任何人, 包括小学生. 三是形式变了: "双规" 不学习只交代, 而学习班是既学习又交代. 四是规模小了: "双规"被查的通常是个把人, 而学习班被查的是一个班. 鉴于现在腐败分子层出不穷, "双规"穷于应付, 说明"双规"效果不好或效率不高. 既然办学习班曾经是行之有效的好方法. 不妨重新启用学习班来反腐败, 或代替现行的"双规"或作为补充之手段, 把所有被怀疑腐败的共产党的干部都集中在学习班里, 除料清查或交代问题之外, 还要学习主席著作, 小平文选, "三个代表", "和谐社会", 还要相互揭发检举, 还要大会批判. 我相信, 这必将把所有的腐败分子一网打尽, 绳之以法. 写这篇进学习班记, 除了回忆往事外, 也想再提及下已被人们忘了的曾由主席提倡的"办学习班"这一威力强大的"好方法". 写于2009年10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