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的传主,恐怕是国人少有不知的。鲁迅先生在为阿Q作传的时候说:“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他活着的时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后,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了,那里还会有“著之竹帛”⑾的事。若论“著之竹帛”,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鲁迅之后,自然还有人第二次、第三次的为阿Q作传,不过大抵不叫《阿Q正传》,而叫《阿Q歪传》或其他的什么。我所知道的一些阿Q的不在《阿Q正传》中的事,便大多是从《阿Q歪传》中来的。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神里,甚而至于对于两位“文童”⒅也有以为不值一笑的神情。阿Q“先前阔”,见识高,而且“真能做”,本来几乎是一个“完人”了,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于何时的癞疮疤。这虽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因为他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一犯讳,不问有心与无心,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总还是阿Q吃亏的时候多。于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针,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 未庄的居民,对于阿Q的“几乎是一个‘完人’”是颇为自豪的,每与邻村的居民比划,常以阿Q为荣。只是,阿Q的疤,也常常是未庄人取笑的对象。 俗话说,未庄小世界,世界大未庄。未庄虽小,却也可算是世界的一面镜子。世间万物,都是有人欢喜有人恨,有人赞美有人贬。未庄也不例外。就说阿Q的相貌吧,虽然长了一个疤,却也有人认为它长得美,甚至作诗赞曰:“疤圆之时明如日,疤缺之时阴如月。此疤只应天上有,今日有幸降阿Q。”阿Q虽然不甚明了,还是感到美滋滋的。一日,王胡和小D便为了阿Q的相貌起了争执。王胡是Q帅派,力主阿Q之帅,帅冠全球,属于“完人”派,小D是Q丑派,认定阿Q之丑,无以复加,属于“疮疤”派。两人便争了起来,正在刀光剑影战犹酣的时候,恰好阿Q走过,两人便要阿Q评评理。阿Q拉过王胡,对着小D嚷了起来:“我长得这么帅。鲁迅先生都承认我是‘完人’,世界宇宙,上至天穹,下至黄泉,或者大力称赞,或者大加羡慕,或者反躬自身、对照差距。你为什么说我丑?”小D原来与王胡相争,便有些祛,怕王胡动手,敌不了他。如今看到阿Q与王胡一路,便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于是一边嘴里嚷嚷:“你帅,你帅。”一边往后退下去了。阿Q一看,这么容易的便胜了一局,就得意起来,便去绍兴酒家赊了一壶酒,外加半碟茴香豆,回土谷祠去了。土谷祠中酒醉肚饱,便想哼上几句。哼什么呢?他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小孤孀上坟》欠堂皇,《龙虎斗》里的“悔不该……”也太乏,还是“手执钢鞭将你打”罢。转念一想,“手执钢鞭将你打”,解气是解气了,一路上打下去,统统磕头求饶。但是为什么要打呢?却是想不明白。思量了半日,倒也给他编出些词来,于是便唱了起来:“世上只有阿Q帅,未庄众人都认啦。谁要胆敢不服气,手执钢鞭将你打。”一直唱了半宵,才昏昏睡去。 不过,阿Q的疤终究还是常常出现在未庄人的口中。阿Q曾经想过,要去买些胶带,把众人的口都封起来,又觉得这方法可行性不足。一是费用太贵。一阵子疫情盛行,未庄连胶带都卖光了,城里听说还有,但奇贵。二是过于麻烦。人要吃饭,便需解封,一解一封,每日三次,太过麻烦。一日,忽发奇想,把未庄人的族谱都翻了一篇,竟然发现,未庄的众人,或者祖上,都有,或者有过,大大小小的疤。这一发现,无异于发现了地球的东方出现了曙光。 一日,小D又提起了阿Q的疤。这下,阿Q可是胸有成竹:“扯远一点说。上世纪80年代,你祖奶奶头上也是有疤的。你祖奶奶头上的疤比我还要大,还要亮。你为什么不去说你祖奶奶的疤?你这不是双重标准么?”小D生下就是个孤儿,连爹妈都没见过,更遑论祖奶奶了。一下子张口结舌,回不出话来。于是阿Q便“手执钢鞭将你打”,神抖抖地走了。 除了阿Q的相貌以外,阿Q的效率也是未庄的热点之一。赵太爷是对阿Q翘大拇指的,常说“阿Q真能做!”故凡有舂米之活,常会想到阿Q。钱太爷对阿Q是不满意的,说阿Q舂米舂不干净。除非是王胡生病小D受伤,一般是不会想到阿Q的。一日,新来未庄的孙大爷要雇人舂米,找到了阿Q,便问他:“阿Q,你舂米舂得好么?”阿Q答:“自然是好的。”孙大爷又问:“咋个钱大爷说你舂得不好哩?”阿Q闻言,脸上的疤便红了起来,争辩道:“本人的果断、效率、严密、成果,未庄人有目共睹,敬佩有加。难道钱太爷看不见这些事实?”孙太爷也还是雇了阿Q。至于满意与否,未曾向人提起。 阿Q又被骂了。这次是为了吴妈的事。连地保都跟着起哄,说什么: “阿Q,你的妈妈的!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简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没有觉睡,你的妈妈的!……” 其实,这类言论并不新鲜。每当阿Q身上有点事,这种言论都会改头换面地出来。 在那些人的口诛笔伐下,错的总是阿Q!世界问题的根子总是阿Q!阿Q永远都是这个世界上品行不端的问题少年!阿Q永远是他们审判的被告!阿Q永远是第一嫌疑人!骂阿Q、审判阿Q,在他们那里永远是政治正确的首选!凭什么对阿Q总是采取“疑罪从有”的歧视? 一日,说是赵太爷家中的米饭里出现了老鼠屎。这在未庄自然是一件大事,要严格追查的。小D又来报告,说是在土谷祠一个海鲜角看到过老鼠。于是便有人提议要封了土谷祠。这在阿Q,自然是万万不可的。土谷祠是阿Q的栖身之所。封了土谷祠,让阿Q睡到哪里去?于是阿Q便严词声讨,大声宣告。细查起来,这或许是阿Q一生中音量最高的一次。 就事论事地说,这一粒老鼠屎的源头究竟在哪里,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定论。凭什么就认定是土谷祠?为此还不惜造谣某个“0号老鼠”。 即便以后查明源头,现在也无法确认它究竟是人为的,还是一场意外的天灾。凭什么对土谷祠总是采取“疑罪从有”的歧视? 进一步就事论事地说,小D看到了土谷祠有老鼠,我不是已经把海鲜角封了吗?其果断、其效率、其严密、其成果,全世界有目共睹,敬佩有加。难道这些居高临下谴责土谷祠的人,看不见这些事实? 大家听了,觉得阿Q说得甚是有理,也就纷纷散去。后来,虽然也有些未庄人家出现了老鼠屎,但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但阿Q这回的回来,却与先前大不同,确乎很值得惊异。天色将黑,他睡眼蒙胧的在酒店门前出现了,他走近柜台,从腰间伸出手来,满把是银的和铜的,在柜上一扔说,"现钱!打酒来!"穿的是新夹袄,看去腰间还挂着一个大搭连,沉钿钿的将裤带坠成了很弯很弯的弧线。未庄老例,看见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与其慢也宁敬的,现在虽然明知道是阿Q,但因为和破夹袄的阿Q有些两样了,古人云,"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㈥,所以堂倌,掌柜,酒客,路人,便自然显出一种凝而且敬的形态来。掌柜既先之以点头,又继之以谈话: "豁,阿Q,你回来了!" "回来了。" "发财发财,你是——在……" "上城去了!" 这一件新闻,第二天便传遍了全未庄。人人都愿意知道现钱和新夹袄的阿Q的中兴史,所以在酒店里,茶馆里,庙檐下,便渐渐的探听出来了。这结果,是阿Q得了新敬畏。 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假使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然而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样乏,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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