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起故乡,我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论住的长短,在海外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出国前的各地,但是这里无论如何也入不了我“家乡”的字典;论籍贯老家,生活的时间也不短,却都是长成以后的记忆,缺少依稀绵长的思念;而我童年少时成长的地方,一直以来却从来没有被我,父母和周围的人当成真正的家乡 – 对于在“三线建设”中硬被搬迁到山沟里的人们来说,住得再久,那个地方所联系的也只是他们曾经无处安放的青春。 平河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这个长江中下游流域一个丘陵环抱,毫不突出的农业县,在七十年代接纳了好几个大小三线工厂,我父母所在的军工企业就是其中之一,独立于周围的农村环境,俨然是个自成一体的小社会 (见博文《山一代,山二代》)。到了八十年代,三线厂里已是人心惶惶,个个想着法子要跳出山沟,子弟学校的教学质量越来越差。好在初中毕业时,当地的县中择优录取,对一班工厂子弟也敞开了大门,我于是开始了一段县中岁月。 (一)校园 平河县城,离我的家有三十公里。几万人口的镇子,除了一横一纵两条柏油马路,小巷多半是青石板路,连入低矮的民居,马头檐角,青瓦白墙。一条不窄也说不上宽的河,在镇子边绕带而过。 县中就坐落在河边一个静静的湾汊旁。这是一所颇有点历史的学校,创办于民国初年,算是政府公立,士绅协办,教化乡里,也培养出许多能列入地方志的人才。学校的教学质量远近闻名,升学率挺高,不仅在县内首屈一指,在省内也数得上。作为一个地方学校,县中的招生对象主要是本县的城镇和农村学生,比例大概一半对一半;以比较高的分数招收三线厂子弟,目的是招揽优质生源,进一步提高升学率。我们的工厂因为是中央直属企业,教育经费单列,所以工厂还要为在县中读书的我们交一些“代办费”。 校园很大,甚至有几十棵古树参天,其中一棵树上,挂了好大一口铁钟。每天早午晚,都见一个驼背的老工友,解开系在树上的钟绳,“当当当”,指挥着学校的作息,电铃只是课间的陪衬。树林边上,有若干栋校舍。老旧的住男生,一个大房间里能住三,四十人,上下铺摆设得如丛林一般;女生比较好,有一个独立的小院,房子也新一些,每间宿舍住十二个人。宿舍门前有一条小小的排水沟,早晨起来,一群姑娘端着脸盆茶缸在那里洗漱,水龙头则在院子外几十米远。厕所在另外一边,往往要先狠狠跺几脚,听见里面的小动物悉悉索索跑开的声音,方敢进去。 出了院子,穿过晨雾霭霭的树林,就是大操场。县中的一天开始得很早,往往天还没有亮,操场上就满是晨跑的学生。跑得满头大汗了,曙光乍现,操场边又是一片书声琅琅。有一个早晨,我也奔跑在朦胧的晨曦中,突然脚下一阵剧痛,蹦跳着低头一看,只见半截破玻璃瓶扎穿了运动鞋胶底,刺入左脚底板,好大一个口子,疼得我直冒冷汗。 在同学的搀扶下,我一瘸一拐地来到校医室。校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他用酒精给我清理了一下伤口,然后从柜子里搬出一个大玻璃瓶,用镊子从里面钳出一块黄黄的东西,敷在我的脚上,我顿时感觉一阵凉意从伤口中弥散开来,痛感大减。校医操着那难懂的当地方言,告诉我那块黄黄的东西是一种野兽的肉,偏方秘制的,可以把创面里的脏东西“拔”出来,消肿止痛。那时候的我也真皮实,脚底敷着那块神秘的兽肉,一瘸一拐地在学校坚持了好几天,一直到周末才回家。“什么?破伤风针也没打?”当医生的妈妈大惊失色,忙把我带到厂医院。门诊的大夫们瞧稀罕一般,把那块贴着兽肉的纱布换掉,发现伤口竟然丝毫没有发炎。带着一贯居高临下的态度,他们还是把所谓的乡下偏方调侃了一番,我却很不以为然。直到今天,我的脚底还留有一段近两公分的伤痕,摸上去有一点硬硬的,让我对那次奇特的诊疗无法忘却。 (二)农村同学 在县中的日子,食宿都在学校,只有星期天才回家。很多年后,当我和我的老外朋友聊起那段生活,他们常会按照这里的boarding schools 来想象我的学校,既有趣也高级。白天哪能懂得夜的黑? 我的宿舍室友中,有高一的也有高二的,有厂矿的也有农村的(县城的都不住宿)。宿舍里住12个人,左右上下铺,长长的一条,天花板上高高吊着一个15瓦的电灯泡。每天晚自习后回到宿舍,那昏黄幽暗的灯光,最容易勾起我思念家的明亮和温暖。于是,我从家里带了一只100瓦的灯泡去换上了,到了夜晚大放光明,全宿舍的姑娘们都喜气洋洋!可是没想到第二天,舍监就趁我们去上课,摸进宿舍,把我们的大灯泡给换走了。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几个人索性冲到校外的小卖部,又买了只灯泡换上。那个男人婆一样的舍监恼了,砰砰砸门,我们把门叉上,高唱:“我们要一个光明的世界!”不过小姑娘们最后还是敌不过淫威,男人婆冲进来把灯泡卸走了,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啊盼春归...... 后来有一天,舍监搭在院子里晾衣服的绳子莫名其妙地松了,几件褂子掉在泥水坑里,舍监气得跳着脚在院子里骂。天地良心,可不是我干的哦! 学校的食堂房子挺大,开了一溜窗口,个个小得像炮楼的枪眼。黄黄的米饭,菜似乎总是那么几样:一毛钱的胡萝卜炒肉片,里面的肉片似乎还不如5分钱的炒青菜里面的虫子肉多;最奢侈的是两毛五一碗的粉蒸肉,货真价实,不过总是一排排地剩在那里,学生们不大吃得起。不过那个时候,政策已经有些放开了,学校周围的一些居民,被允许到食堂来摆摊。每天下课前饥肠辘辘的时候,从教室的窗口望出去,常能看见一个矮矮的老头,挑着两只木桶,领着一个瘦瘦的小女孩,摇摇摆摆地向食堂走。那个担子里,总有我最喜欢的白汤芋头,夹杂着一点油渣,很是美味。现在想来,估计里面猪油不少,在当时是很实惠的。 不过对于很多农村来的学生,这8分钱一份的芋头还是太贵了。他们常常只买一份青菜,回到宿舍去,再加上两勺从家里带来的咸菜,通常是腌辣椒或者霉豆子,呼噜呼噜吃下去。那种霉豆子,我曾经尝过一次,又咸又辣加上发酵的霉味,完全无法接受的味道。可是那样一罐霉豆子,我的室友可能要吃一两个月,因为她们在学期中间很少回家,长途汽车一,两块钱的车费可是大花销。每隔一段时间,他们的父兄可能会来,黑红的脸上带着憨憨的笑,挑来一担米或是稻谷,交给学校食堂换饭票,因为是农村户口,他们没有粮票。 在那个经济不算发达的省份,平河还算不上贫困县。我搞不清楚当地人的收入水平,只记得有一次申领助学金,我在表上填了父母共一百多元的月工资收入,居然让班里的同学大为惊讶,甚至气愤这样的“富人”为什么还要申请助学金。我班上的还都是县城的学生,农村的贫穷可想而知。
(网络图片,但是非常像我们工厂旁边的农村环境) 我们工厂的家属区,周围水田环绕,与不远的村庄鸡犬相闻。我虽然对农村很不了解,却也见过农家黑黑的堂屋里,一两岁的小孩长时间被放在木站桶里,而大人们正在泥水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耕作;我见过十七八的姑娘就做了妈妈,半敞着怀奶孩子,一边与别的婆娘调笑,而那女伴往往正跪在水塘边的青石上,举着棒槌砸洗着衣裳。跟这些乡人比起来,我的那些农村女同学们,已经是了不起的幸运儿:女孩子家,家里还肯供他们到城里读高中。可如果毕业后什么也考不上,那么等待她们的,就只有回乡嫁人一条路。八十年代中,升学的压力是那样的逼仄,那样的实在。 那时的高中生,通常在床边要贴几句励志的座右铭,什么“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记得我的室友小萍,贴的是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用细细的圆珠笔写着:“发奋努力,跳出农门。”而有个男生宿舍,墙上直接贴了一条标语,白纸黑字:“别忘了,你是农村户口!” 一年之后,我随父母搬迁到大城市。相比之下,城里的孩子们太轻松了。即使考不上大学,也还有各种各样的电大,职大或者技校可上,出路很多,而边远地区或者农村的学生却没有这样的机会。高考之于他们,是真正的鲤鱼跳龙门。我在县中的一些农村同学后来得以金榜题名,但是也有很多名落孙山,从此再没有了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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