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破家值万贯。跟老外家庭东西用旧了就扔的习惯不同,中国人尤其是老家通常都习惯收着一些过往的老东西,比如结婚时的枕套被面,孩子小时候穿过的衣服,祖辈传下来的值钱不值钱的器物,诸如此类。国内我父母的家里,就收着好几个纸板箱,从父母从前的笔记、书信到我们小时候的习作、奖状,装得满满的,塞在壁橱里床底下,占着地方积着灰。劝了爸妈好几次,扔了算了,一非古董二成不了文物,狼狼犺犺,每次搬家都费劲,可是他们总不肯。用爸爸的话说,每一张纸里都有回忆。 不知道这几天吹什么风,爸爸在家翻故纸堆,还拍了几张照片发给我们看。其中有两张让我非常感兴趣 --
1956年,正在上大学的爸爸给《杭州日报》投稿获发表,得稿费四元。上面这张照片是文章的剪报,豆腐干大小,报纸本身已经发黄了。右边的则是稿费通知单,上面写着爸爸的姓名地址,文章标题和发表时间。我知道老爸年轻时也算个文学青年,发表过不少诗文,可是真的作品剪报和稿费单还真是头回见到,难得的是它们保存完好,穿越了近60年! 品读一下老爸当年的文字,行文稍有那么一点民国余风,又透着五十年代的意气风发。文章议论的是西湖景观风格的变迁,如何在保存古迹和满足当代需求中找平衡。看来老爸那时的思想还算得锐意进步滴:-)
- 好奇之下,我对当时的背景稍稍做了一点钩沉 -- 在1956年春天开始的“百家争鸣”热潮中,社会学家费孝通平生首次游览西湖风景区后,于7月26日在《人民日报》发表《为西湖鸣不平》一文,说他一路上“古迹可真看到不少:不妨屈指数一数,差不多有一打的坟。我回到旅馆,坐定了,似乎有所发明地向指引人发表了我的结论,西湖原来是个公墓,而且这个公墓还有一个规格,一律是土馒头,洋灰水泥或是三合土”,“这样一个内容丰富的西湖,为什么采取了这个公墓形式来表现呢?”“我们很难想象出一个没有林和靖、苏小小,甚至武松、岳王的西湖。这些是它的血肉。但是,恕我还是不能不用这两字转一下文气,除了埋葬了尸体之外,就没有其他形象来表示我们这些美人美事了么?难道我们人民的智慧里创造不出了其他和美人美事更联系得密切的生动形象来表达我们对他们的感情了么?这是我的不平处”。(出处链接)
从时间上看,我老爸的这篇投稿发表在费文之后一个多月。当时费孝通的文章引起了一些争议,爸爸作为一名群众也参加讨论发表意见,“百家争鸣” 嘛!我听爸爸说过,因为爱舞文弄墨,他在57年“反右”的时候还遇到一些麻烦,所幸涉险过关,逃过了劫难。不过单论这篇豆腐干中的观点,在当年似乎可以算得“政治正确”。此话怎讲?-- “据费孝通的一位学生多年后撰文称,《为西湖鸣不平》刊出后招致不少人反对,但毛主席看了拍案叫绝,有一次接见费孝通时说,他在北戴河看了费的文章后,马上就想用飞机接费来一叙。实际上,虽然都不喜欢西湖边的那些古人坟墓,毛是从扫除封建残余的政治文化层面考虑的,而费的视角似乎在于环境美学,彼此的着眼点并不一致。但从毛泽东在这个问题上把费孝通引为同道,可以窥知他对此耿耿于怀,是待有朝一日彻底予以解决的。”(出处同上)
8年后,时任毛的秘书胡乔木写了一首古体词《沁园春•杭州感事》,送老毛审阅。毛字斟句酌地删改,最终定稿的下阕为: “天堂一向喧扬,笑古今云泥怎比量。算繁华千载,长埋碧血,工农此际,初试锋芒。土偶欺山,妖骸祸水,西子羞污半面妆。谁共我,舞倚天长剑,扫此荒唐!”
这首词的发表,引发了1964年底杭州西湖风景区的大规模毁墓拆碑风潮。西湖边包括秋瑾墓、苏曼殊墓、苏小小墓、于谦墓、武松墓、林和靖墓等在内的三十多座名人墓冢,统统被迁至城外鸡笼山合葬。文革之后,有些陵墓如秋瑾墓、林和靖墓等又有幸被迁回原址。在我的印象中,它们似乎一直就是孤山和西泠桥畔人文风景的组成部分。而近年重修的苏小小墓、武松墓之类,“尽是刘郎去后建”,在我看来就觉得十分突兀,总是看不下眼。 呵呵,扯远了。再来说说稿费吧。一篇小小的豆腐干,能得四元稿费,实在不菲!记得上初中时,我第一次发表作文,得稿酬十元,那已经是八十年代了。五十年代的四块钱是什么概念?一般的大学生,助学金去掉伙食费,每月大概就只剩下两、三块钱供日用零花。老爸提供的概念更容易理解一点:当年的四块钱,可买十斤椒盐小核桃,而他每次只买半斤,就可以嚼好一阵子了! 借用这个“小核桃当量”,如今市场上的杭州山核桃,怎么也要五、六十块钱一斤,十斤就是五、六百元了。一篇“豆腐干”能给这样的稿酬,看来五十年代的时候,文字的价值还是比较受重视的。也难怪看见我吭哧吭哧地写博客,爸爸有时会不解地问:你们在网上写字,怎么没人给稿费呢? 不以文谋生,不因文获罪,不涂毁山河,不误导众生。文以咏志载道,抑或只关风月,能如是,不亦乐乎?
扩展阅读: 费孝通:为西湖鸣不平 博文: 传统与现代间的西湖景观变迁(ZT) 隔梦江南:杭州之不识龙井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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