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今冬第一次飘雪。细碎的雪花不紧不慢扑面而来,落在窗玻璃上,顿时化作一粒粒晶亮的水珠,再犹豫着向下,滑出长长短短的轨迹。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寒来暑往又一轮回。日子的脚步,到了冬季似乎就放慢了一点,且容我静静想些无边的事......
桌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竹筒,径约2吋许,高不足4吋,配有一个印着编号的盖子。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竹筒,它是一个time
capsule,时间胶囊。本地一座图书馆新近落成纪念,向公众发放了一批这样的时间竹囊,也分了一些给儿子的学校。孩子们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挑选点心爱的小物件放进去封起来,交还给学校。图书馆收回集中后,会把这些竹筒集体封存在一个混凝土的箱体里,约定50年后的某一天再打开,物归原主。
50年!
今天才十来岁的孩童,到那时都已年届花甲了。而我等为人父母的,现在还算风华正茂,那时难免耄耋然也。人生苦短,上坡下坡,平时也不去想它,蓦地拿一把单位刻度为50年的尺子来衡量,不由得让人心中一惊。
拿起竹筒看看,不过浅浅一孔,但是把它封存深埋50年,却可以连起此刻与将来。我们在今天这端,难以想象50年后的自己,50年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而50年后走到那一端再回首,也许已经记不清今日的所思所想,生存状态。这样想着,如何填满这个时间胶囊,似乎就成了一桩意味深长的任务。
“儿子,你打算在这里面放点什么东西啊?”
“老师说了,不能放液体,会腐败的东西或者爆炸物,其他喜欢放什么都可以。”
儿子在忙活自己的事,对这个小竹筒一点也不在意。估计他是打算,到时候抓几样自己喜欢却还舍得的小玩意儿塞进去,就算交差了。我不免有些小小的失望:稚气单纯的孩童,到底还不能理解时间胶囊的意义。
孩子啊,你可明白,世界上最令人无可奈何,最无敌的便是时间。我们这个时空中,时间是一个单向不可逆的维度,因此过去和未来之于今天,永远是朦胧和神秘。“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一枚小小的时间胶囊,是否可以成为一个透镜般的虫洞,帮我们了解过去,展示现在,一窥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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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时间胶囊”对于我就一直是个非常迷人的概念。
狭义地说,时间胶囊是一个特制的容器,人们在里面放入一些特选物品,然后深藏保存,事先确定好未来的开启时间。据历史学家说,时间胶囊的概念早在5000年前就出现了,比如古美索不达米亚城池遗址的地基中所藏的手工制品和文字记录,似乎就是有意留给未来的人来了解。广义来讲,还可以包括那些无意为之,却实际上记录并保存了历史,并得以在未来展示的种种遗存。如此说来,诸如古墓,地宫,出土文物,乃至埋在老屋房角地下的泥坛子,也都可以视作某种时间胶囊了。
而前述严格意义上的现代时间胶囊,真正出现应该是在上个世纪30年代之后。其中最有名的,是由西屋电气公司为1939年纽约世博会精心打造的时间胶囊。它看起来像一个两米长的巨大子弹,铬铜合金制成的外壳,里面装载着电动剃须刀、电话之类的日用品,人造纤维等纺织品,各种金属、塑胶,农作物种子,还有书籍、杂志、存有超过一千万字文档的微缩胶片,等等。这个时间胶囊,作为当代文明一个横切面的记录,于1938年9月23日被埋入纽约世博会址地下50英尺的花岗石洞内,注明5000年后才能够开启。
5000年!
人类有文字记载的文明史,差不多也只有这么久罢。这个时间的长度,足以让世间的一切变成亘古久远,最多只剩弱相关了。5000年后的人们,也许很想知道,却很难理解我们今天的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此,西屋时间胶囊特地藏有三位“对时代做出巨大贡献”的人物给后代的留言,分别是爱因斯坦,物理学家罗伯特·密立根,和德国作家托马斯·曼。他们的留言虽然简短,却充满深刻的思考,其中爱因斯坦这样写道:
“我们的时代充满了创造性的发明,这也大大方便了我们的生活。我们使用电能把人类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我们能横渡大洋,我们学会了飞行,甚至通过电波,我们能轻松地把消息传送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但是,商品的生产和分配却完全是无组织的,人们不得不为自己的生计焦虑地奔忙。而生活在不同国家的人们,总是过一段时间就要互相杀戮。这让每个想到将来的人,都会充满忧虑和恐惧。这是因为,与那些真正为社会做出贡献的人相比,普通大众的智力水平和道德品格都要低得多。我相信我们的后人,应当会怀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优越感,来阅读上面这几行文字吧。”
不知今,焉知古,遑论未来。
如果说衡量人生的时间单位以十年为宜,衡量社会与历史变迁则可以百年为度,推而广之,以千年看文明演化,以万年看人类进化,以百万年看地质变化,以亿年看天体和宇宙膨胀。如果把人生,人类放在这样的维度中思考,真如恒河之沙,迅乎得不值一提,而我们,却仍要在宇宙中留下自己的痕迹。
先驱者镀金铝板(Pioneer Plaques)和旅行者金唱片(Voyager Golden
Records),就是人类向太空寄出的四个时间胶囊。前者记载了地球的基本位置和人类的形象信息,后者收录了表述地球上各种文化及生命的声音及图像,他们于1970年代被送出地球,现在都已离开了太阳系,飞向茫茫宇宙深处,却不知何时何地才可能遇到另一种智慧生物,并被它们理解认知。跨越以光年记的时空,这些时间胶囊或许只有象征性的意义,却仍是迄今为止人类最浪漫的创举。
不能知地,焉能知天。
现在还在策划中,最令人激动的一个时间胶囊,是法国的KEO卫星。KEO计划允许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在2014年12月31日前通过邮寄信件、网上提交或发送电子邮件的方法,给5万年后的人类留一封不超过4页纸或者6000个字符的书信,这些书信将在不被审查的情况下记录入特制的玻璃光盘。除了来自全世界的书信,KEO也将搭载亚历山大图书馆的内容,以保存当今人类的大部分知识,还有不同种族的人类照片。这些讯息将录制在抗辐射的玻璃制DVD上,还得附上一份说明,告诉未来人如何制作仪器来读取这些资料。卫星之中还将放入一滴以钻石封装的人类血液,以及四颗小黄金球,当中分别保存了空气、淡水、海水以及土壤的样本;其中一颗黄金球体上面刻有人类基因序列。此外,还有一个天文钟载明了数个脉冲星在当今的旋转情况,以标识卫星的制作时间。
KEO计划进展并不顺利,已几经推迟。目前的打算是,KEO卫星将于2015年通过欧洲空间局研制的亚利安5号运载火箭发射送入太空。卫星将在位于1800公里高处的近地轨道绕行地球,经过500个世纪之后自然坠回地面。
5万年!
那时候的地球如果还安然无恙,地球上的人类估计也该进化得接近另外一个物种了。不知道他们对了解今天的人类生活和文明状态,还能有多大的兴趣和共鸣。所以我倒是对KEO计划的附属部分更感兴趣,就是所有送上KEO卫星的信息也将被复制一份保存在地球上;在卫星登入轨道后,这些信息将以匿名方式,公布在KEO的网站上以便人们了解,同时也可以作为各类机构从事教育和研究的资源。
不能识己,焉以示人?
前面说的都是些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时间胶囊,与常人似乎距离很远。其实如果留意,在西方国家,时间胶囊要比想象中常见得多。从教堂,市政到学校,从建筑竣工到年级毕业,埋藏一个时间胶囊,是一种并不罕见的纪念方式。我前不久在我们办公大楼的地下室就见到过一个,缩在蛛丝灰网一隅,没人在意。也许有很多不那么正式的时间胶囊,转眼就被当事人忘到脑后了,毕竟生活脚步匆匆,没多少必要频频回首来路。
其实人们设立时间胶囊,与其说是为了与未来对话,不如说更多是为了表达自己对留住今天的重视,因为一个人只能属于现在,而无法属于还没有到达的未来。也许正是由于这般刻意的重视,才导致那些已被开启的时间胶囊,并没有能给学者们提供多少有价值的信息。学者们发现,人们往往在时间胶囊里放置各种人工器物,却无法展示彼时真实的生活状态,帮助了解从前的社会与文化。历史学家们想要的,是类似庞贝古城那样被火山灰封存的遗址,或是保存完好未遭盗掘的古墓或古窑。可这既不可能是时间胶囊主人们的意愿,也是他们难以承担的责任。
这就好比由当世人有意记载的历史,反而经常不是信史。譬如人们对戊戌变法的研究,多以康、梁记叙为依据。后来渐渐发现,康语多自夸自扬,梁轻易下结论,很多看似已有定评的“史实”,却经不起考证。有历史学家另辟蹊径,通过考察张之洞的奏折以及与同僚、亲友间的函电,从一个侧面探索戊戌变法的过程与玄机,自有不同的发现。还记得看过一个记录片,讲到今人留给未来考古学者的信息极大丰富,且不提大量的文字数据记录,单是人们留在地球上那一座座起伏绵延的垃圾填埋场,就真实记录了我们今天生活中的细节,千百年后的研究者们自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如此说来,特地弄些个时间胶囊,作为寄给未来的包裹,带去今日的信息,实在是很矫情的一件事。
不禁想起父母老宅的棕绷床底下,那几个细麻绳捆住的纸板箱,里面收着父母几十年来的文件笔记书信,也包括我读大学时或刚出国那阵子写的家书。这么多年少有人翻动,只有空气在阅读,灰尘来抚摸,但是那些真实的所历,所为,所见,所想,都在流淌的岁月中得以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时间胶囊?
谁的生活里又没有这样的时间胶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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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详着那个纤巧的竹筒,我不由得想,如果它归我支配,我究竟该往里面放点什么?
竹筒好比一道考题,问题与答案将跨越50年。人生有涯,我的追求是能尽人伦之情,览当世风光,晓古今之事,明未来之理。既然无需向未来解释现在,我所关心的便是今日的世界会发展成什么样的未来。50年毕竟是不短的一段时间,想想也就是一百多年前,京城里还住着皇上,大街上的人们拖着小辫子游来荡去;七十多年前,世界大战的硝烟席卷了整个世界;五十多年前,柏林墙正在延伸,隔开东,西两边;二十多年前,互联网刚刚开始进入人们的生活;最近几年,北极熊脚下的冰面变得越来越小。今天我们所关心和争论的许多问题,假以50年,必将烟消云散;而那些亘古的规律哲理,相信也不会改变。当然也一定会有些重大的变化突破,或许就在眼前:
人类攻克癌症了吗?
人类登上火星了吗?
化石类能源被取代而退出历史舞台了吗?
人工智能发展到能单挑人类的水平了吗?
自由的民主和高效的集权,哪一种占了社会形态的上风?
意识形态冲突和资源争夺,哪一个更是未来战争的根源?
……
翻过来看看竹筒的底面,薄薄的一层,可是无法看穿。时间胶囊,原本就是人用时间跟自己做的一个游戏,无论站在今天还是未来,它都不提供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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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怎么不当回事,儿子还是把他的小竹筒填满了。里面放了一张他自己的小照片,收藏的几枚钱币,来自祖父母的红包,一枚雨花石钥匙链,一套2014马年纪念邮票四方联,如此等等,还有一封他写给未来的自己的信。他老爸特地找来一个遮光防潮抗静电的塑料袋,帮他把这些物件一样样放进去,封起来,拧紧盖。
50年后再见!
年幼的孩子,也许很快就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我把它记下来,写成博文,或许能帮助自己在快老糊涂的时候,还能记起这码事。我愿到那一天,能携着LG的手,跟着儿子,或许还领着一个小小的曾孙伢儿,慢慢踱去参加仪式,开启这个小小的时间胶囊,回首我们走过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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