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曾怀著敬意,把历史称为“上帝的神秘作坊” ……但是(这个作坊)往往只是作为编年史家,漠然而不懈地罗列一个个事实,一环又一环地套上那纵贯数千年的巨大链条。因为绷紧链条也要有准备的时间,真正的时间均有待于发展。 --- 茨威格 (奥地利) 人类的历史长河,总积淀有一些文明重器,譬如那沉稳厚重的后母戊方鼎,沈毅挺拔的大卫雕像,神致恢弘的《清明上河图》。这些重器,仿佛崖岸边的礁石,迎风碎浪,卷起千堆雪,让瞻仰的人们不仅为器物本身而陶醉,更感叹人类智识之巅峰,文明如光风霁月。
到加拿大历史博物馆参观Magna Carta,即英国《大宪章》的纪念特展,我心中便充满这样的期待。
1215年6月15日,水草丰美的泰晤士河南畔,内外交困、走投无路的英格兰国王King John被一群反叛的男爵(贵族)们裹胁着,在一张写满条款的羊皮纸下蜡封处盖上他的玺章。这份文件的主要内容是限制国王权力,保障贵族和自由民的权利。这就是《大宪章》,又称《自由大宪章》的发源。后来的历史演进中,《大宪章》中的核心理念不仅成为英国君主立宪制的基石,也被公认为人类民主宪政的源头。
为了纪念《大宪章》800周年,世界各地今年有一系列的纪念活动。2015年6月15日,迄今仅存的4份1215年版《大宪章》原件聚首伦敦大英图书馆,公示一天。展方收到来自世界二十多个国家、四万余人次的观展申请,但最终只有1215人被抽中,有幸目睹这一历史性的画面。好在有关方面经过努力,延请到英国达赫姆大教堂(Durham Cathedral)珍藏的《大宪章》和《森林宪章》原件,到加拿大进行为期半年的巡展,加拿大历史博物馆正是此次巡展的第一站【注1】。
(1864年木刻:King John 签署《大宪章》场景)
(网络图片:迄今仅存的四份1215年《大宪章》原件聚首800周年纪念特展)
(雨雾中的Canadian Museum of History, 远处为国会山)
耐心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长队,进入静悄悄的展厅,直奔室中央的玻璃展柜。《大宪章》就安静地铺展在那里,A3大小的羊皮纸,在射灯下泛着黄白色的光泽;页面内密密麻麻写满花体的拉丁文,字迹真切,却全看不明白;页面下方缀有细细的羊皮条,系着一大块蜡封,虽有残缺,国王印章的纹饰仍清晰可辨。
读了介绍,才知道这里展出的《大宪章》和《森林宪章》都是1300年由国王爱德华一世授权颁布的版本。原来所谓的《大宪章》真件,并非只有一件孤品。自1215年约翰王首度签署《大宪章》,此后近一个世纪里,继位的亨利三世和爱德华一世根据当时国内外形势的需要,又几度重新颁布《大宪章》,每一次都对内容进行增删调整。1217年重发时,涉及国王森林权利限制的条款被分出来,成为一部独立的《森林宪章》,先前文件的主体部分因此被称为“大”宪章。1300年是由国王最后一次正式向全国刊发这两个宪章文件。迄今为止,世间发现的《大宪章》真品,仅存24件,《森林宪章》的真品更是少得可怜。
(网络图片:巡展的1300年《大宪章》原件)
(陈列着1300年《森林宪章》的展柜,展品不让拍照)
(网络图片:国王-贵族-农奴,不同的社会阶层)
《大宪章》在西方家喻户晓,被视为人类社会史上最重要的政治法律文件之一。然而,我眼前这份《大宪章》原件,泛黄的羊皮纸皱巴巴的,显得十分低调,看不出多少“文明重器”的轩宇不凡。事实上,确实也有不少人对纪念《大宪章》表示不以为然,认为它“不过是一些男爵们为了少交税,跟国王之间的一场撕扯,大家坐下来谈条件。”那么,历史真相的确如此吗?
的确,历史上的《大宪章》本身,并非如人们通常想象的那样,是一份宪政性的制度设计。最初的《大宪章》只是一份城下之盟,是为了解决当时国王与贵族臣民之间激化的矛盾,而达成的一份政治契约。欧洲的封建体制下,国王与贵族阶层相对平等,契约关系约定俗成,早已有之,但是,《大宪章》以公开法律契约的形式,把契约关系的原则、内容、约束以明确的法律文字记载下来,公示于众,这还是人类史上的第一次。
形式如此,内容更是史无前例。展柜一旁的电子展板中显示着《大宪章》的全文,让人们可以细细研读,从文本中了解它的实质 ----
《大宪章》的内容,总共63条、4000多字,50%以上的内容是规定国王不可以任意地侵犯臣民的财产;另一类条款是关于国王不可以任意处置臣民的人身,大约占40%。例如第39条规定:“任何自由人,如未经其同级贵族之依法裁判,或经国法审判,皆不得被逮捕,监禁,没收其财产,剥夺法律保护权,流放,或加以任何其他损害。”这一条款影响最为深远,至今仍然是普通法系的一项重要原则,有人将之称为现代司法制度的“基因性条款”,“一切暴政和司法不公的天敌”。
《大宪章》的第61条更加关键。该条款授权二十五名男爵(贵族)成立委员会以监督国王的权利,倘若国王违反《大宪章》,“即可联合全国人民,共同使用权力,以一切方法向余(国王)等施以抑制与压力,诸如夺取余等之城堡、土地与财产等等”。这一条款被有些学者形容为后来议会制度的先导;更重要的是,这是人类社会历史上第一次以公开契约的形式,确立了一条根本性的法治原则,即“the Rule of Law”,没有任何人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任何权力都必须接受法律的制约。
保护民众权利与自由,拒绝“绝对王权”,强调法律至上和正当程序,这些《大宪章》的核心内容,蕴涵着现代民主法治社会中所依赖的一些最根本的原则,凝结着巨大的历史价值。遥想《大宪章》订立之时,欧洲尚处于中世纪的漫漫长夜,专制横行,人类理性缺失,《大宪章》能提出这样纲领性的基本原则,似长夜明灯熠熠,引领后世践行800年,不能不令人慨叹再三!
然而,有哪一种权力会俯首帖耳被关进笼子呢?1215年的《大宪章》订立不久,很快就被本不情愿的约翰王单方面废止了。此后历任英格兰国王或出于传统,或迫于贵族阶层的压力,曾反复重颁或表态要恪守《大宪章》,但是到了15、16世纪的都铎王朝时期,王权专制强化,《大宪章》沉寂了200多年,几乎无人提及。
历史的车轮行进到17世纪,斯图亚特王朝和英国议会的矛盾冲突越来越激烈,新兴的英国资产阶级从《大宪章》中为反抗君主专制找到了历史的依据,《大宪章》的内容被重新解释,“自由”的权利被赋予包括普通民众在内的全体英国人,《大宪章》由此成为反对君主专制制度的一面旗帜。1688年,英国完成“光荣革命”;次年,议会通过《权利法案》,确立“法律至上”和“议会主权”两大原则,以议会立法的方式,奠定了法治的崇高地位,而法治又为向君主立宪的民主制度过渡提供了前提保障。英国纪念《大宪章》800周年委员会主席Robert Worcester爵士这样评价道,“《大宪章》是自由的基石,也可认为是民主的基石。”
研究《大宪章》及其影响的著述可谓汗牛充栋。不少历史学家认为,《大宪章》对后世民主与法律制度的发展影响有限,其作用被严重夸大了。而更多的社会学者则视《大宪章》为宪政与法治思想传承的源头,制度演进史中的圣杯。展览中有专门一部分,介绍《大宪章》的影响如何出英伦而遍及欧陆、大西洋两岸乃至世界的不同角落。美国《独立宣言》、加拿大《权利和自由宪章》、联合国《世界人权宣言》,乃至印度、南非的民权运动,在内容或精神上,都被溯源于《大宪章》。
电子展板的世界地图上,标记着一个个红点,隐隐似星火燎原。我的目光停在亚洲大陆的东端,那里一片空白。其实,在中华数千年的文明史上,也有几多灵光闪现。早在殷商初年,即有贤臣伊尹将残暴的殷王太甲流放到桐之宫,直到七年后他改过自新后才还政于他。秦以后,郡县取代封建,皇权大一统,历代的儒生士大夫,唯有从人治的角度,期待“君权天授”的帝王懂得克己复礼,以天下苍生为重,却总是失望大过希望,郁郁而毫无作为。
到了传统专制集权达到顶峰的明清时期,石破天惊,出现黄宗羲这样的学者,对“绝对王权”发起强有力的挑战,指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必须以“天下之法”代替“一家之法”,“有治法而后有治人”。梁启超曾评论说,“在卢骚《民约论》出世前之数十年,(黄宗羲)有这等议论,不能不算人类文化之一高贵产品。”令人叹息的是,以小自耕农为基础的中央集权体制下,完全没有这些先进思想付诸实践的土壤。黄宗羲的杰出著作《明夷待访录》自清乾隆始便长期列为禁书,直至清末,康、梁等人推动变法改良,为开启民智,才“节抄印书万本,秘密散布”。专制政权的本能,一要禁锢思想,二要贬抑法治,概莫能外。光阴迅忽,世事流转,黄宗羲光辉的思想注定如流星一般,隐入黑漆漆的夜空。
我又一次低头,端详展柜中的《大宪章》,它静静躺在那里,泛着幽幽的光泽。
800年,从一纸羊皮卷到现代民主法治社会之圭臬,个中传承,草蛇灰线,若有似无。《大宪章》真正的意义,也许并不限于那张羊皮纸上的字里行间,更在于它作为一种理念的图腾,如何被人根据现实的需要而解读,然后努力付诸实践。理念的引导和制度的设计固然重要,而践行的结果却必然取决于每个历史阶段中,各种矛盾的碰撞妥协,各个社会阶层的博弈平衡,在时间轴上积累、盘旋、走向进步。
从这个意义上讲,《大宪章》800周年,值得纪念的岂止是最初那一个点,更是这800年来人类的奋斗历程。
(加拿大历史博物馆内景:原住民文化图腾)
(网络图片:雨过天晴天青色,夜幕下的博物馆)
【注1】: 《大宪章》加拿大巡展日程
Magna Carta Canada Exhibitions
June 12, 2015 to July 26,
2015 Canadian Museum of History,Ottawa
October 4, 2015 - November 7,
2015 Fort York
National Historic Site, Toronto
August 15, 2015 to September
18, 2015 Canadian Museum
for Human Rights, Winnipeg
November 23, 2015 to December 29, 2015 Legislative Assembly of Alberta Visitor Centre,
Edmon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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