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篇文章,说吴晗“跟风”惹下悲剧,因一篇戏剧招来杀身之祸,令人扼腕长叹!但我们综合考量,吴晗终究是个能人、好人。他不仅才华横溢,学富五车,笔力雄健,著作等身,而且为人正直,品德高尚;尤其是他对袁震的爱情,忠贞不渝,生死与共,夫唱妇随,可歌可泣,比起古今中外文学史上山誓海盟的爱情佳话,一点也不逊色。
吴晗原名吴春晗,字辰伯,1909年8月生于浙江义乌县吴店乡苦竹塘村的一个书香世家。幼年的吴晗酷爱历史,少年时代即能写出简短的历史评论,老师称赞他有才华、有文采,历史知识水平远超常人。
吴晗酷爱读书,手不释卷,把家里的书看完了,就学清代著名学者袁枚的“借读法”,到亲戚朋友家借书看,凡能借到的书,他不分昼夜,非读完不可;有时人家不让带走,便蹲在人家屋檐下苦读,以致忘了吃饭。他读书速度极快,借到一本书,很快就还,亲朋惊异,试着提问书中的内容,他竟对答如流,令人惊叹不已。
1928年夏天,吴晗来到上海,以优异成绩考入胡适担任校长的中国公学,发奋研读各断代史,并与胡适通信讨论疑难问题,他的处女作《西汉的经济状况》受到胡适的赞赏,吴晗自此把胡适当作自己最崇拜的恩师。
1930年8月,吴晗决心自费到北平求学。他的目标是北京大学,但在考试中因数学考了0分被拒之门外。在胡适的推荐下,由朋友罗尔纲的帮助,加上蒋廷黻的青睐,吴晗考入了清华大学史学系二年级做插班生。在学习期间,他受到胡适、蒋廷黻、郑振铎等名家的指点和赏识,接连发表不少史学论文、杂文、诗歌等作品,并与巴金、冰心、朱自清等名流一起编辑《文学季刊》,参与筹备清华大学史学研究会,成了崭露头角的史学新秀,自然也成了众多妙龄女郎钟情的白马王子。
其实,此前吴晗有过一次失败的婚约。吴晗在金华上中学时,父亲就给他和一个世交的女儿订了婚。对方是当地有名望的富户,女孩子长得很漂亮,也在读中学。她家之所以选中吴晗,主要看吴家是书香门第,经济状况还过得去。后来,吴晗在学校违反校规,抽烟、赌博,受到学校处分。女家认为,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怕将来靠不住,就和吴晗退了婚。当时正是“五四”运动后,反对包办婚姻,争取恋爱自由,风靡一时。很多男子把未婚妻和已婚妻抛弃,另寻出路。而女子将未婚夫抛弃,则是极少见的。此事对吴晗刺激很大。吴晗的父母受不了这口窝囊气,要找女方讲理,吴晗权父母道:“我受校方处分,人家解除婚约,是我对不起人家在先,不能怪人家。”
吴晗决心痛改前非,反躬自省。他认识到,婚约的解除,未必就是坏事,因为女方条件虽然很好,但是双方没有感情,是由父母包办的封建婚姻,这样的婚姻能给自己带来幸福吗?他决心用自己的不懈努力和青春才华,赢来真正的爱情。
清华大学这块丰腴的园地给吴晗发挥才干提供了十分有利的条件。他学识广博,文笔锋利,仅1931年上半年,就在《清华周刊》上发表了近20篇文章,在教授和同学中都颇有名气。他为人谦虚、热情,温文尔雅,博得了许多女大学生的青睐。面对那些窈窕淑女投来的多情的目光,吴晗都显得“无动于衷”。
1934年8月,吴晗大学毕业,留在清华任教。有同行教师的介绍,他认识了正在清华求学的袁震。也许是上天的安排,吴晗一眼认定:这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意中人!
袁震也不是一般女子。她原名袁震之,1906年生于湖北老河口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16岁中秀才,民国初年担任过小学校长。受到康有为、梁启超变法图存思想的影响,立下挽救祖国危亡的志向。父亲的爱国意识感染了少年袁震。“五四”运动中,年仅13岁的袁震就和姐姐一起走上街头加入游行行列。
1921年,年仅15岁的袁震随叔父来到武汉,考入湖北女子师范,由于她天资聪颖,各门功课名列前茅,尤其是文史课更为出众,深得老师的器重和喜爱。革命先驱董必武、陈潭秋就在女师任教,袁震思想深受其影响。女子师范校长思想保守,当袁震和几位思想激进的同学毅然剪掉长发时,校长指斥她们“惊世骇俗,有伤风化”,决定开除她们的学籍。在董必武、陈潭秋的支持下,她们据理力争,最终这场“头发风波”以校长收回成命而结束。
袁震在董必武等人的引导下,热心于社会活动,1922年,她和一些激进女性发起成立湖北女子参政会,她起草了《成立宣言》。
1925年,袁震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因为交不起学费,经老师介绍,又回到女子师范担任职员,维持生计。就在这一年,她和姐姐袁溥之先后加入中国共产党。1926年10月北伐军攻克武昌,经党组织帮助,袁震进入湖北教育厅工作。她参加中共湖北省党组织的革命活动,发动妇女界同胞支持北伐军。1927年汪精卫叛变革命,武汉一片白色恐怖,叔父、婶母相继牺牲,姐姐被捕入狱,袁震和党组织失去了联系。
1930年,袁震经人介绍,来到北平,进入清华大学历史系读书。在这里,她不仅打下了坚实的史学功底,也初步掌握了马克思主义理论,对许多历史问题都能提出清新的见解,这对后来的吴晗产生了影响。1934年,袁震在清华已经读了4年,眼看学业有成,就要走上工作岗位了,不幸的是,她竟然得了肺病,被迫停学。以前上学就是靠人接济的,此时在北平举目无亲,身无分文,贫病交加,几乎走投无路了。
就在此时,经人介绍,她认识了吴晗。吴晗该怎样对待这位贫病交加的穷学生呢?
吴晗对袁震可谓一见钟情。他从内心里对她的才学、美貌、谈吐感到惊异。他没想到,这位比自己大3岁的女孩子,历史知识之渊博,分析问题之透彻,很多地方超出了自己。他顿生艳羡之心,感叹自己遇上了知音,开始在生活上无微不至照顾袁震。由于二人所学同为一个专业,经常在一起探讨问题,互相争论切磋,了解逐渐加深,感情日益融洽,很自然地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可是,袁震由于生活条件太差,饮食不足,营养不良,导致病情加重,肺病之外,又得了骨结核病,被一副石膏壳固定在病床上,生活不能自理。吴晗不但不嫌弃,反而愈加爱慕,他在病榻旁向袁震表白了爱慕之心。
袁震深知自己的病情,不愿拖累这个才华出众的青年才俊,没有接受吴晗的表白。可是吴晗毫不气馁,仍然不断地来找袁震。当时袁震的姐姐袁溥之和堂妹袁熙之来北平和她住在一起,3 人生活无着落,而吴晗和袁震的关系还未确定,他就以请袁溥之帮他抄写历史资料为名,每月给袁震姐妹40元,以解决袁震的医疗费用。
吴晗认识袁震这一年,年仅25岁,风华正茂,春风得意。这位刚毕业的穷学生,居然得到当时中国学术界两位最著名的学者的青睐——胡适和蒋廷黻争相要把他罗致门下,胡适要吴晗到北京大学任教,而蒋廷黻(清华大学历史系主任)则破格提升吴晗为清华大学教师,担任研究生课程。对于这位头上罩着巨大光环的青年才俊,不知有多少妙龄女郎抛来垂青的绣球,而吴晗却心无旁骛,满腹爱恋都倾注在贫病交加的袁震身上。他到袁震病榻前探望的次数更多了,他和她谈论学术和文艺问题,谈得那样投机,那样亲密。由于袁震被固定在高高的病床上,吴晗只能站起来同她谈话,一谈几个小时也毫无倦意。他想用轻松的语言、风趣的故事,来减轻袁震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寂寞。
袁震早年在湖北参加过革命活动,较早地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教育,加上她博闻强记,思路清晰,在时势的分析、学问的研究上,都能发表清新的见解,吴晗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影响,常有自叹不如的感觉。一次他们争论一个学术问题,吴晗引证了他所崇拜的“适之先生”的观点,却被袁震驳倒了,吴晗也心悦诚服。袁震笑问吴晗:“你常常提起胡适,是不是因为胡适比你高三尺?”吴晗风趣地答:“若说胡适比我高三尺,那么袁震要比我高一丈!”
吴晗深挚地爱着袁震,袁震何尝不是打心眼里眷恋着吴晗!这位才貌出众的袁姑娘在婚姻问题上有自己独特见解,不中意的,她绝不含糊。中学时代,由父母包办和一个家财万贯的独生公子订了婚姻,袁震坚决不依,婚约只好作废。在清华读书期间,她又拒绝了清华大学教务长(留美博士)的追求。而对风流儒雅的吴晗,早就产生了深深的爱恋,他的才华,他的善良,他的善解人意,早就撞开了她紧闭的心扉。但是她不敢,她害怕自己的重病之躯给心爱的人带来不幸和痛苦。而面对吴晗的执着追求,她只好大胆地敞开了爱的心扉。
对于吴晗来说,与袁震的交往和恋爱,不但使自己的思想逐渐倾向激进,他的史学研究也迈上了一个新台阶。解放后他曾对陈郁和袁溥之夫妇说:“袁震对我倾向党、倾向革命,皈依马列主义,起了很大作用。”
这时,吴晗的父亲已经去世。老家的母亲得知儿子在北平已有爱侣,且是清华大学学生,心中十分高兴。后又听说未来的儿媳竟患有肺病,且卧床不起,犹如五雷轰顶,哭得昏厥过去。她托人给儿子写信,要求儿子和袁震坚决分手。吴晗回信反复解劝,母亲就是不答应。儿子在信中不听话,她就千里迢迢来到北京,当面劝说儿子。
吴晗是个孝子,一见老母亲不辞辛苦冒着风险来到北平,心中着实不安。为了不让母亲痛苦失望,他与弟弟吴春曦把固定在石膏床上的袁震抬出藏了起来。然后安慰母亲说:“袁震已到外地出差去了,所以不能与您老人家相见。”啊,既然能到外地出差,可见健康状况不像传闻的那样严重!母亲便放心地返回老家。到家后还对吴晗的妹妹说:“你那未过门的嫂子到外地出差,可见身体还可以,我就放心了。”
母亲被哄走了,吴晗的许多好朋友也反对他和袁震恋爱。1935年,吴晗得了肺病住进疗养院,很可能是因袁震的传染。他的朋友罗尔纲劝他中断和袁震的关系。并用各种利害关系反复劝解。吴晗睡在病床上,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罗尔纲就拿自己和吴晗类似的问题,责备吴晗伤了母亲,实为不孝;害了自己,实为不智。
吴晗睁开湿润的眼睛说道:“我和你的情况不一样,追你的那个女子没有病,可袁震有重病,我现在割断情义,她该怎么办?你可以从母命,我不能啊!”罗尔纲原以为吴晗抗母命,是由于爱袁震的才高貌美,是有所图,此刻才知道最主要的原因是袁震有重病需要人照顾。于是他称赞吴晗“超凡入圣”,敬佩吴晗的情操高尚。
吴晗和袁震定情后,仅3年时间,便成了驰名中外的明史专家。其代表作《朱元璋传》在中国史学界享有盛名。而他对袁震的爱情日笃。只是袁震卧病在床,不能结婚同居。
“七七”事变爆发,平津危在旦夕,吴晗应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之邀,赴昆明任教。不久,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南迁昆明,成立西南联合大学,吴晗又回到清华,同时兼任云大课程。此时吴晗28岁,袁震已31岁,不少女大学生听说这位身兼两所名牌大学的青年教授吴晗,尚未结婚,所谈的对象年龄又大,且卧病在床,远在北平,就纷纷写信求爱,希望“近水楼台先得月”,吴晗一一婉拒。
吴晗念念不忘的,是远在北平的心上人。一封封火辣辣的情书飞到了袁震的手上,给病弱的袁震注入了强大的活力。吴晗一面拼命工作,一面省吃俭用,为的是省下一些钱按月给袁震寄去,供看病和生活之用。
在吴晗执着爱情的激励下,袁震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到1939年上半年,袁震终于可以从病床上下地行走了。此刻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昆明找心上人吴晗。不久,她由袁溥之、袁熙之护送,从北平到天津,再搭船到越南海防,再转赴昆明。到码头来迎接的吴晗第一次看到重新站立起来的恋人,激动得流下了眼泪。
此时吴晗的母亲和弟妹早已从浙江老家来到昆明。袁震没到昆明前,母亲不住地念叨:“我那儿媳什么时候才到呀?你早就该把婚事办了呀!”及至见到袁震,大吃一惊:这姑娘面色苍白,步履艰难,生活不能自理!好你个吴晗,你是在骗你妈!
母亲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她苦苦哀告:“你说她好了,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她的病是要传染人的,是不治之症,她的身体也肯定不会生育,娶了她要断子绝孙的呀!”
孝顺的吴晗也不敢犟嘴,默默地承受着母亲的数落。每日下课后,总要到母亲房里坐坐,问寒问暖。那时日本飞机一日数次轰炸昆明,袁震因病情恶化被固定在石膏板上,不能行动;母亲年迈裹足,行走艰难。他们根本无法出去躲避。每次空袭,吴晗就把弟妹赶出家门,到郊外去躲,自己则守着母亲和袁震,闭门静坐,听从命运安排。在这危难时刻,吴晗就再三向母亲解释,极言袁震的人品如何、学问如何,对自己影响如何,解除老人家的担心。他向母亲表示,其它任何事情都可依从,唯独这桩婚事不能推掉。
吴晗对代表母亲前来劝说自己的妹妹吴浦月说:“母亲的用心我何尝不知?可是母亲和你还不懂我们的事。我们在学术研究上,在政治上,有许多问题,看法是相同的,就是说我们有共同的语言、观点和感情,我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再说袁震学问渊博,对一些问题的见解比我还高明呢!你也要向她好好学习才是呢!”
吴晗又对妹妹说:“一个人的为人,不仅在别人顺利时对人好,更重要的是在别人遇到困难的时候更应关心爱护人家,对朋友要患难与共,否则,那就是不义,就是市侩。你愿意让你大哥做个不义之人,做个市侩吗?”吴晗这番发自肺腑的语言,深深地感动了妹妹。
但是母亲心里依然十分别扭,她想说服儿子另找对象,而对袁震尽到道义上的责任。她对吴晗说:“袁姑娘是个好姑娘,端庄大方,彬彬有礼,我也喜欢。但是她病成这个样子,不能为我吴家传宗接代,你怎么能与她成亲呢?只要你答应不同她成亲,我可以把家乡的房屋、田产全部变卖了,给她治病,这总可以了吧!”
儿子顿时流下了眼泪,抓住母亲的手哽咽着说:“妈,您老为我操碎了心,儿子一生一世都忘不了您的大恩。可是在这件事上我不能听您的,请妈原谅!”吴晗抹去眼角的泪水,激动地说:“人的精神是不能用金钱换取的,我们相爱是因为我们今生今世互相不可缺少,我不能没有她,她不能没有我。这种同生共死的感情,是一万两黄金也买不到的!我们结婚与否,不决定于我,取决与她。她病好了,愿意结婚,我一定与她结婚;如果她不愿意结婚,我也要照顾她一辈子!”
儿子铁了心,再说也无用,母亲只好流着眼泪答应了这门亲事。但心里总是不痛快,便让二儿子吴春曦送自己返回浙江义乌老家。
袁震在吴晗的精心护理下,身体有所好转。1939年10月,二人在昆明城内的一家旅馆里住下来,第二天,昆明报纸上刊登了他们的结婚启事,一对有情人,终于结成了终身伴侣。
袁震虽然身体有病,但是在学术上是吴晗的得力助手。吴晗不停地研究写作,她便为吴晗搜集资料、整理文稿,还和吴晗一起切磋史论、辨析史料,代吴晗收发信件、解答读者和学生提出的疑问。吴晗一生著述甚丰,而每一部著作,每一篇论文,都凝聚着袁震的心血。
从结婚到1949年的10年间,是吴晗和袁震夫妇成果丰硕而生活最为艰难清苦的时候。抗战后期,国统区危机重重,物价飞涨,通货膨胀,吴晗虽然收入不菲,却也经常陷入困窘。他要寄钱奉养老母,照顾弟妹上学,还要为袁震治病。屋漏偏逢连夜雨,袁震又得了子宫瘤,出血不止,吴晗瞒着袁震亲自为她输血,自己一度得了脑贫血,几次晕倒。为了省钱,堂堂大学教授,穿着大学时的破旧衣衫,脚下是露着脚后跟的布鞋。每次上课,从不坐车,要步行几十里地。买不起肉,就买些牛骨头炖汤给袁震补身子。实在没有办法,吴晗忍痛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好书卖给清华大学图书馆,得到一些钱以解燃眉之急。他的朋友、植物学家蔡希陶为此赠他一副对联:“书归天禄阁,人在首阳山。”(古代伯夷、叔齐隐居首阳山,宁肯饿死也不食周粟,采薇而食,竟至饿死;后人用“首阳山”指代有气节。)
吴晗后来写文章回忆这段生活时说道:“‘身份’是早已没有了,穿得破破烂烂,除了自己的学生,谁都以为我是个难民。”
困难压不倒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的夫妻。每当夕阳西下、晚霞满天的时候,人们总可以看到吴晗搀扶着袁震,在林荫道上缓缓地散步,直到夜幕降临。每天晚上,吴晗照顾袁震上床安睡以后,自己就在昏暗的灯光下备课、写作。
生活如此艰难,袁震和吴晗依然牢记“贫贱不移”的古训,保持着正直史家的气节。1941年,国立编译馆约吴晗编写一步《明史》。编译馆通知说,只要把稿中的“红军之起”改为“民军之起”(可能是忌讳共产党“红军”的历史),就可以发表,并可预先支付部分稿酬。但袁震和吴晗商量后认为,把“红军”改为“民军”,不合史实,这与她和他的一贯良知相悖。于是回复说:“宁可不出此书,此字万不能改。”
1946年,清华大学准备迁回北平。这时,袁震的子宫瘤发作,急需手术。在中共党组织的帮助下,袁震由人护送到了上海。住院治疗割除瘤子,需要一大笔钱,院方提出要用金条作抵押。吴晗实在没有办法,最后还是靠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的帮助,才把妻子送进了一家私人医院。手术很顺利,医院还为袁震特制了一件刚背心,袁震靠着刚背心终于能支撑着站了起来,从此告别了常年卧床不起的痛苦日子。夫妻二人激动兴奋之情,难以言表。
清华大学迁回北平后,吴晗一家住在清华园西院12号,房子十分陈旧,但他们非常喜欢。1946年的北平,仍是满天阴霾的国统区,但吴晗袁震的家里却不断发出爽朗的笑声和热烈的争论,“民青”“民盟”的同志和地下交通员经常在这里聚会,许多次运动的宣言、声明、通电,都是在这里起草的。然后吴晗带着稿子出去征集签名。为了协助党把青年和进步人士输送到解放区,吴晗夫妇做了大量工作。
国民党“华北剿总”已将吴晗列入“黑名单”,随时准备暗杀他。李维汉、徐冰、刘仁几次催他到解放区,可他总想利用自己的条件多工作一天。“华北剿总”大逮捕之前,吴晗偕同袁震奔赴西柏坡,受到毛泽东和周恩来的亲切接见。1949年2月,吴晗担任清华大学历史系主任、文学院长、校务委员会副主任等要职。50年代中期,又担任北京市副市长,主管文教工作。
吴晗一向嗜烟、嗜酒。有一次和北京市几位领导在一起喝酒,吴晗喝得酩酊大醉,回来后的第二天依然不醒,不能和袁震一起商定一篇文稿,袁震很不高兴,批评吴晗要珍惜身体,少吸烟,少喝酒。为了引起领导同志的注意,袁震还提笔给军管会主任聂荣臻写了一封信,提出从吴晗饮酒误事想到其他领导同志切莫饮酒误事的建议。聂荣臻看了信很高兴,称赞吴晗有位好夫人!
此时吴晗的家庭条件大为改观,党和政府对吴晗夫妇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怀,袁震也有了更好的医疗条件,身体稍有恢复,便大力协助吴晗进行写作研究。吴晗在繁忙的公务之余,撰写出版了大量文章和著作:《历史的镜子》《史事与人物》《灯下集》《春天集》《投枪集》《三家村札记》等,如果加上整理出版的著作,那就更多了。人们却不知道,这些作品的每一篇都凝聚着夫人袁震的心血。
吴晗袁震同甘共苦20余年,果然应了母亲说的话,袁震由于身患重病,不能生育。可他们喜欢孩子,希望有自己的孩子。根据康克清大姐的建议,吴晗从孤儿院抱回了一个小女孩,取名小彦。后又从孤儿院抱了个男孩,取名吴彰。一对子女活泼可爱,给生活增添了情趣,4口之家温暖幸福,其乐融融。
谁能想到,就是因为吴晗善于“跟风”,擅长写作,给自己和全家带来一场灭顶之灾!
1959年4月,吴晗响应毛泽东的号召,撰写了一批有关海瑞的文章,引起了文史学界的重视,吴晗又一鼓作气,将海瑞的故事写成了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不料却成了文化大革命的第一个受害者!
江青和毛泽东等人认为,吴晗的这篇戏剧是为彭德怀翻案,是攻击“三面红旗”,便授意姚文元于1965年11月10日在上海《文汇报》抛出了《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给吴晗扣上“攻击毛主席”“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修正主义分子”等大帽子,后来又给他加上“叛徒”“特务”等莫须有罪名,逮捕入狱。他们操纵红卫兵,把吴晗跪绑在烈日下的枯树干上,往他脖子里灌晒得滚烫的沙子,用皮带抽,拧耳朵,极尽摧残侮辱之能事。从1966年下半年到1968年3月吴晗被捕入狱,将近两年的时间,他几乎天天被揪斗,迫害逐步升级,他的身心健康受到极大损害。
与此同时,袁震和两个孩子也惨遭迫害。当时在全国声讨“三家村”的叫嚷声中,一批批暴徒冲过来,朝吴晗家中扔石头,辱骂吴晗。袁震在极度气愤中说:“简直比对待敌人还厉害,吴晗也不是敌人!”于是她便受到株连,1968年4月,袁震被送到“劳改队”实行群众专政。一双儿女连照顾他们的权力也被剥夺了!
袁震本来长期卧病,怎能经得起折腾?她有时夏天还得穿棉衣,现在却让她住在潮湿冰冷的旧浴池里,一个冬天下来,她的双腿就瘫痪了。直到1969年3月17日,袁震才被允许回家看病,次日突然病发,小彦和吴彰把母亲送到医院,医生知道她是吴晗的家属,怕人家说“划不清界限”,不敢认真抢救,3月18日,一代才女袁震与世长辞,她双眼半睁,苍白的面颊上还残留着几滴发黄的泪珠……
更大的不幸还在等待着小彦和吴彰。1969年10月11日,突然有人来接姐弟俩去看吴晗。姐弟俩慌忙赶到医院,发现爸爸早已断气。他们哭喊着扑到爸爸身上,发现爸爸由于受到长期残酷批斗,仅有的稀疏的头发,已经被红卫兵在批斗会上拔光了……
吴晗被揪斗期间,经常遭到毒打,大口大口吐血。但他仍然认为自己没有错,仍然认为自己正义在手,他对女儿小彦说:“我只要不死,就要与姚文元斗争到底。”他还尽量抽时间阅读马列著作,在抄家后残存的史籍里寻找有用的史料,他天真的想要用充足的论据驳倒姚文元的无耻谰言!他的女儿吴小彦也哭喊着要找姚文元拼命。他们可能还不知道,姚文元文章的主要观点,都是江青和最高领袖确定的,你与姚文元这位御用文人再拼命、再斗争,有什么意义呢!?
父母的突然离世,使小彦和吴彰断了经济来源,成了无依无靠的流浪儿。小彦一面咒骂着姚文元,一面写信给周恩来,托周荣鑫转呈,没有结果。万里恢复工作后,尽可能给姐弟俩以照顾;袁震的堂妹袁熙之过去曾受过吴晗的接济,现在每月都接济小彦,使姐弟俩在屈辱中能苟活下去。
1975年8月,吴小彦给专案组写信,要求给吴晗作出公正的结论,发还被抄去的书籍财物,领回吴晗的骨灰。结果吴小彦被关进监狱。在狱中,受到非人的折磨,她的阑尾炎发作了,不给治疗,只给她吃止痛片;她痛哭不止,就注射冬眠灵;她的门牙打掉,头上伤痕累累。但她不屈服。她在狱中写道:“爸爸真是好人,是最好最好的人,我永远爱你——亲爱的爸爸!”“您和妈妈是:生前不能共罗帐,死后天上成双对。”“我敢大声说:我爸爸妈妈是最好的,天底下再没有比爸爸妈妈更好的了!”
她在“犯人家属”送物收据单上,写着“胜利”,署名“吴晗”,然后又将“晗”字划去,写上自己的名字。但是由于长期受到折磨和刺激,吴小彦竟然精神失常了!1976年9月23日,在狱中自杀身亡。这位有感情、有才华、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小姑娘,竟然死于“四害”将除、曙光将现的时刻!
正如小彦所说,吴晗确实是个好人。他虽然“跟风”惹下悲剧,他的极左思维也伤害了一些人,但是,对母亲他是好儿子,对妻子他是好丈夫,对儿女他是好父亲,对社会他是好学者;他丰厚的学问,高尚的情操,令人赞赏,无可指摘。但是,这样的好人却没有好报,这说明什么呢?
尤其值得感叹的是,才华横溢、前途无量的吴晗,不顾母亲和世俗的反对,爱上了贫病交加的红颜知己袁震,他们的爱情故事感天动地,可歌可泣。后来袁震果然成了自己学术研究的得力助手。但是,在袁震的影响下,吴晗热衷政治,思想左倾,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1946年,最看重吴晗的胡适由美国回到中国,任北京大学校长。他得知吴晗已走出书斋,在北平积极参加民主运动,遗憾地说:“吴晗可惜走错了路。”胡适认为,吴晗与其他进步青年不同,他不仅具备了学术研究的条件,而且已经跨入了学术殿堂;如果在明史研究上持之以恒,深入下去,其对社会做出的贡献,必将超过他从事的革命事业。胡适的观点究竟有无道理呢?
1979年9月14日,即吴晗、袁震被残害致死的第10年,北京市委在八宝山公墓礼堂,为已经被平反昭雪的吴、袁夫妇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其中一幅挽联十分精当地概括了吴晗悲剧的过程:
《罢官》容易折腰难,
忆昔《投枪》梦一般。
《灯下集》中勤考据,
《三家村》里错帮闲。
低头四改《朱元璋》,
举眼千回未过关。
夫妇双双飞去也,
只留鸿爪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