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沉落前,順手扯下一張大幕,夜色便從天上抖落下來,把白天的喧囂蓋上。平日裡一到傍晚便會關上的東羅城城門,今夜卻異常忙碌起來。城門口的吊橋放下,吊起,放下,吊起,從關內時不時馳出幾騎,馬蹄“得得”急速敲打着木橋,士紳裝束的騎者行色匆匆,踏着吊橋鉸鏈的“嘎嘎”聲向着東方絕塵而去。
總兵府內吳三桂神色惶急。白天之戰,李自成並未痛下殺手,倒像自己羞辱了李自成一番,吳三桂何嘗心裡不明白,明日一戰若無多爾袞相助,山海關必淪陷無疑。
得知多爾袞二十萬大軍已於傍晚時分到達,並在離山海關十五里之處紮下大營,他便送出一撥又一撥士紳去多爾袞大營求援。此已是第三撥,前兩撥回報,均稱大清國攝政王多爾袞待之以上賓,保證入關後不毀一草一塵,請關城百姓放心,卻無答覆明日一戰他是否出兵相助。 吳三桂已極度疲乏又異常亢奮,欲利用等待士紳回來的時機合上眼打個盹,卻又無法哪怕半刻的入眠。此刻忽又接來報,被李自成派往九門口的唐通部二萬人馬,已繞過長城,正往山海關東羅門趕來,欲趁夜色圍城,切斷他們的逃路,明日整個山海關便將如瓮中之鱉。
第三撥前去求援的士紳終於返回,隨返的還有多爾袞之親信、謀士範文臣。見有使者到來,吳三桂心頭大喜,精神隨之一振。哪知這范謀士話語不多表明來意:大清軍已移至歡喜嶺一帶,大帳便設在歡喜嶺上的威遠台,多爾袞惟要求吳三桂答應一事,才同意入關相助。吳三桂急切間不及多想,忙問何事,范神色凜然道: “剃髮!吳大帥,請先剃髮,再隨我出關去拜見大清國攝政王多爾袞,共商明日討伐李逆事宜。” 吳三桂一聽,當真是五雷轟頂,喜悅之情頓消,怒道:“范大人,你是漢人,亦曾為我天朝大臣,當知‘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之古訓,何定此忤逆之計來羞辱於我?多爾袞大王助則助矣,不助則不助,豈可趁危難之際逼迫三桂?” 範文臣見三桂斥責自己,不怒反生敬意,是條漢子!口中卻仍冷冷道:“吳大人請息怒,攝政王發二十萬大軍來助,可見他誠意非假。大帥迄今為止僅書得兩封求援信給多爾袞大王,雖言辭懇切,但你我經年為敵,難道大帥竟真以為憑得隻言片語,便可使攝政王相信於你?” 吳三桂聞言愕然,一時無言以對。想自己求助心切,又見多爾袞回復誠懇有禮,便深信不疑。聽範文臣這一說,頗覺有理。範文臣見吳三桂面色轉緩,便婉言勸道:“大帥如不想剃髮相見,也罷,就請移步先隨我出關拜見攝政王,剃髮之事容後再議。”
吳三桂着實氣憤於多爾袞的不義相逼,可眼下實無良策解危。多爾袞大軍已被自己引來山海關,李自成雖人多勢眾,卻連攻城的重武器都沒有,再和自己拼殺一番,
損兵折將之餘,絕非大清軍之對手;明日之戰不論自己勝還是敗,多爾袞皆成了坐收鷸蚌相爭之利的漁翁,而自己一旦覆滅,何益之有?於是咽了一下口水,緩了緩氣,答應出關面見多爾袞,親自求援。 吳三桂點起一百精騎,與範文臣一道,趁着月色出得東羅城往歡喜嶺馳去。 這歡喜嶺又名悽惶嶺,位於山海關東面,離東羅城僅三四里地,出征戍人在此告別親人出征打仗,神情悲切,故名“悽惶嶺”;當戍人歸來站在此嶺上望着山海關,慶幸自己平安,故又名“歡喜嶺”。吳三桂此刻心情恰如這小山嶺名,既悽惶又歡喜。 片刻,吳三桂便遠遠望見前方遍布於原野上的點點篝火,以及被篝火勾勒出,比夜色更深的數不清的蒙古包輪廓,營帳上飄動的戰旗在月光下隱約可見,偶爾傳來人馬走動聲,一切都透出攝人的氣勢。吳三桂心知,多年的宿敵和老對手終於來到眼前。 他和多爾袞年齡相仿,經歷相似,都是十幾歲便從軍打仗,雖為未曾謀面的勁敵,倒也彼此惺惺相惜,是故吳三桂走投無路之際願向他求援,多爾袞也欣然相助,當然,於國之利益前,此非檯面上的東西。 想着自己此時已是國破家亡的喪家之犬,而對方卻如日中天,正欲問鼎中原,吳三桂胸中湧起一股悲憤,遂打定主意,無論相見結果如何,絕不可在多爾袞面前折了自己的英雄氣慨。
(待續)
2014年02月25日初稿 by Elwy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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